28年後:當喪屍只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記憶與失落

當我們習慣了被知名IP餵養得飽飽的電影時代,一部真正能帶來驚喜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稀有。觀眾早已學會在超級英雄電影開場前預測接下來的彩蛋、客串明星,或是舊角色的回歸。這些設計不再是驚喜,而是慣例。電影成了速食文化的一部分,每一口的味道都熟悉到近乎無聊。而《28年後》(28 Years Later)出現在這樣的語境中,無疑是一記突如其來的重拳,它不僅打破了觀眾對類型的預期,也重新定義了「喪屍電影」可以長什麼樣子。

這部片讓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重返他最初以《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開創的末日疆土,並再次與原本的編劇艾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合作。許多影迷或許會以為這是一次懷舊的回歸,但實際上,除了導演與編劇的再聚首,這部電影幾乎把所有既定印象都打碎重來。

開場非常不尋常。一群小孩在蘇格蘭高地看《天線寶寶》,這樣的純真畫面不到幾分鐘就被一群狂暴喪屍打破。你會以為這就是主角的故事起點,但不,這只是敘事的一次錯位。故事真正的核心發生在二十八年後,一座與世隔絕、只在退潮時才與大陸相連的英國北部小島——聖島上。

在這座小島上,我們遇見12歲的男孩 Spike,由 Alfie Williams 飾演。他即將迎來人生第一次的狩獵儀式,這是村裡男孩們在十四或十五歲時的成人禮。他的父親 Jamie(艾倫·泰勒-強森 飾)是一位壯碩的獵人,既是 Spike 的偶像,也是他學習生存之道的導師。母親 Isla(喬迪·科默 飾)則長年臥病在床,被偏頭痛與幻覺折磨。Spike 既早熟又懵懂,在這場人生冒險裡既扮演孩子,也不得不提前扛起大人的責任。

這讓人不禁想到 2007 年威尼斯影展上讓評審讚嘆的《迷霧驚魂》(The Mist),也是一部在怪物背後探討人性與恐懼的作品。片中一名單親父親如何在災難中帶著兒子求生,不僅是災難片的外衣,底下其實是成長與選擇的寓言。而《28年後》同樣如此,只不過它加了一層更奇幻、更神經質的色彩。

鮑伊並未將故事拉回倫敦,也沒有延續前兩部的城市廢墟景觀,而是選擇在這個充滿原始宗教色彩的小島展開敘事。他透過 Spike 與父親進入森林的狩獵旅程,讓觀眾見識到一種新型的病毒生態——胖軟慢爬的喪屍、神經質般狂奔的全裸個體,還有那個如同神話般存在的「Alpha」喪屍:又高又壯、極具智慧,甚至擁有某種領導意識。這些設計無疑把這個世界推向了更詭異、也更迷人的方向。

Spike 與父親遭遇 Alpha 後被迫逃亡,途中他發現了父親的祕密,也對這個曾崇拜的人產生懷疑。於是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帶著母親離開村子,希望能尋找到那位傳說中能治病的醫師 Ian Kelson(由 Ralph Fiennes 飾演)。從這裡開始,影片進入了某種詭異版的《綠野仙蹤》,Spike 與母親踏上旅途,遇見了各種荒誕又悲傷的旅人,包括一位懷孕的焦躁喪屍和一名帶著外界訊息的瑞典士兵。

畫面上,那些森林與草原不再只是恐怖的背景,而帶有童話般的色澤。攝影指導 Anthony Dod Mantle(曾與鮑伊合作《貧民百萬富翁》)讓整個空間染上了一種潮濕又夢幻的氛圍。這種風格轉變或許會讓習慣傳統喪屍片的觀眾錯愕,但它卻提供了一種更深的情感維度。就像文學作品中那些探討死亡與記憶的主題,《28年後》不再只是關於生存,更關乎失去與如何面對失去。

Jodie Comer 的表現尤其令人難忘。她飾演的母親處在清醒與混亂的邊界,時而憂鬱,時而瘋狂,在某些片段中你幾乎分不清這角色到底是人,還是被病毒吞噬的幻象。她那種在崩潰邊緣掙扎的演繹,讓人想起娜塔莉·波曼在《滅絕》(Annihilation)裡的演出——都是對自我與外界變異的細膩捕捉。

至於 Ralph Fiennes 飾演的醫師 Kelson,那個貌似瘋癲的末日醫者,其實是片中最有詩意的角色。他彷彿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是從某部早期歐洲奇幻片裡走出來的存在。他讓人聯想到《天使愛美麗》中那個被社會遺棄的畫家,帶著瘋狂的溫柔,成為主角旅途上不可或缺的最後一站。

《28年後》的確有它的不完美。導演鮑伊插入了不少英國戰爭紀錄片的舊畫面,卻沒真正回頭深化軍事主題,也對宗教的批判僅點到為止。但這些未完成的意圖,或許正是為下一部《28年後:骸骨神殿》鋪陳的伏筆。即便如此,這部作品依舊靠著濃厚的個人風格與演員的投入,完成了一次難得的、誠摯的冒險。

誠懇,是這部電影最奇怪卻最動人的質地。它不試圖打造一個龐大的宇宙,也不費力讓舊角色「驚喜回歸」。它關注的,是死亡的意義,是記憶的重量,是一個孩子如何承受世界崩塌的責任。當喪屍這個符號已被消費殆盡,《28年後》卻讓它重新恢復了人性與悲憫。

在電影結尾,那句潛台詞彷彿是對觀眾的耳語:「還有多少年,我們才能學會面對失去,不只是逃跑,而是停下來,好好哀悼?」這或許正是丹尼·鮑伊要我們思考的。比起再造一個末日神話,他更在意我們還有沒有能力在這個冰冷世界裡,為那些死去的人,留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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