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課:在時代退潮中,一位老師的堅持與不放棄

 《最後一課》是一部關於教育、思辨與時代變遷的紀錄片。它的主角是羅伯特・萊許(Robert Reich),一位曾擔任美國勞工部長、暢銷書作家、長年任教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經濟學教授。2022年,萊許結束了他在柏克萊17年的教學生涯,而這部紀錄片,就聚焦於他教學生涯的最後一學期。表面上,它是關於一門課程——關於財富不平等的課程;

片中萊許在講堂中談論當前社會的財富分配失衡,這個議題已經成為今日社會討論中最高頻的詞彙之一。但電影的重點並不在於他講了多少學術知識,而是在於他「怎麼教」,以及「為什麼教」。他的聲音溫和但有力量,他知道如何用最簡明的語言去解釋複雜的經濟現象,也懂得怎樣用自嘲來拉近與學生的距離。比如他會調侃自己的身高(他患有一種名為多發性骨骺發育不全的侏儒症),甚至還出版過一本書名叫《我會很簡短》(I’ll Be Short)。幽默之餘,他傳遞的,其實是一種接受自己的坦誠態度。

在影片開頭,有一幕是萊許準備上鏡時對攝影團隊說:「這種事我做過很多次了。」這句話語帶玩笑,但也一語道破他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他的電視紀錄片、演講、書籍遍佈美國公共空間,這樣的形象,其實讓人聯想到像是卡爾・薩根(Carl Sagan)那樣的知識型傳播者——不只是學者,更是讓知識進入大眾生活的橋樑。

然而,電影真正讓人動容的地方,不是他的成就,而是他的脆弱。當他問劇組是否可以邀請過去的教學助理參加自己的退休派對時,語氣中竟流露出一絲不安,好像害怕沒人會來。結果,那天來了許多助教,橫跨了四十年、來自好幾個州。他們不是為了禮貌而來,而是真心想和這位曾經啟發他們的人道別。這種場面,讓人不禁想起《死亡詩社》裡那句經典的「噢船長,我的船長!」但這裡沒有戲劇化的演出,只有一位年邁的老師,收穫著自己播下的種子。

與此同時,萊許的講課也透露出一種對時代的哀愁。他在片中回憶自己在柯林頓政府時期擔任勞工部長的經歷,談到自己與共和黨議員——特別是已故的懷俄明州參議員艾倫・辛普森(Alan K. Simpson)——之間的友誼。這樣的政黨之間的交情,放在今天顯得幾乎不可能發生。辛普森在當年是共和黨人,但他的某些立場,比如對墮胎權的開放態度,如今看來更像是中間派民主黨人。從某個角度來說,萊許仍然停留在一個較為理想化的年代,他相信溝通與共識,而不是如今政治極化的現實。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特別在意學生的心態。他觀察到,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帶著一種宿命論的絕望情緒。他問學生:「你們真的覺得這是最後一代人了嗎?」許多學生點頭。有人甚至坦言,他們不覺得這個世界還能長久存在,至少不會以現在這種形式。這種悲觀,對一個終身致力於公共事務的人而言,是難以接受的。他說:「悲觀是可以的,但犬儒主義不行。」這句話,道出了他的信念核心:即便我們知道困難重重,但仍有責任相信、行動、教導下一代。

說到這裡,不免讓人想起另一位美國公共知識分子——東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她曾說:「我寫作,不是因為我有答案,而是因為我有問題。」萊許的教學,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態度的延伸。他不是在灌輸,而是在與學生共同探問。他不怕展示自己思考的過程,也不掩飾自己的困惑。他鼓勵學生懷疑,但不是放棄。他希望他們思辨,但不是冷漠。

電影中的萊許,外表沒有一絲名人風範。皺巴巴的襯衫、亂蓬蓬的頭髮、從眉毛伸出來像貓鬚一樣長的白毛,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沉迷書本、不問塵世的老學者。但他在教室裡的存在感,卻像是一道光。不是耀眼的聚光燈,而是溫暖的黃光,點亮了學生們心中尚未熄滅的好奇與希望。



《最後一課》沒有宏大場面,也沒有煽情配樂。它的節奏甚至可以說是緩慢的。但正因如此,這部片才顯得誠懇、真實、有溫度。它不只是為了紀念一位教授的退休,更是對一整個正在消逝的公共教育理念的告別——那種相信知識可以改變社會、相信學校是一個對話與思辨的場所的理想。

在這個資訊爆炸、真假難辨的年代,像羅伯特・萊許這樣的老師,其實已經越來越少。他的「最後一課」,或許不僅是他職涯的終點,也是一種時代精神的告別。而對於仍願意去相信、去學習、去質疑的人而言,這堂課,也許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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