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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熱牛奶》是一部看似細水長流,實則波濤暗湧的作品。它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情節並非典型的揭密—釋放—療癒模式,而更像是一場夢境,一段由潛意識組織的長鏡頭。這部由黛博拉・李維(Deborah Levy)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像極了我們某些無法言說的經歷——一種游移於愛與壓迫之間的情感糾纏,一種我們日常也許經歷,卻說不出口的心理狀態。
故事主角蘇菲亞(由《性教育》中的艾瑪・麥姬 Emma Mackey 飾演)是一位人類學博士候選人,兼職咖啡師,同時也是母親蘿絲(費歐娜・蕭 Fiona Shaw 飾)的全天候看護。她們為了尋求一種神秘病症的新療法,來到西班牙海岸的療養診所。這段旅程表面上是治療之行,但實則開啟了一段關於控制、自由與自我認識的探索。
影片不急於揭示角色的動機,而是讓我們潛入他們內在的矛盾。這些角色就像薛丁格的貓,活在多重真相中。蘿絲既是病人,也是操縱者;她一方面充滿活力地說「我很樂觀」,轉眼又蜷曲在床上低聲問:「如果沒效怎麼辦?」她的病,或許更像是一種情感操控的工具。當她冷冷地說出「妳並未因為我的病而受影響」時,那種否認與自我中心的殘酷,令人不寒而慄。費歐娜・蕭將這種心理狀態處理得極為自然,她可以在同一場戲裡從自信轉向崩潰,再轉為冷漠與遺忘,而觀眾絲毫不覺得做作。
蘇菲亞的生活被母親擠壓得幾乎沒有空間,她必須隨時供水、照顧用藥,活得像個影子。但電影裡出現了幾個微妙的反叛時刻——她明知母親不讓她在衣服旁抽菸,偏偏把煙霧吹向那件掛在繩上的洋裝。這種微小但決然的行為,就像年輕時的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面對家庭與寫作夢想的拉扯時,也曾寫信給姊姊說:「我現在連和母親說『不』都還不敢,但我已學會在心裡推開她。」
而另一個轉捩點,是她與一位名叫英格麗(由《寂靜山丘》的薇姬・克雷普斯 Vicky Krieps 飾)的德國女子邂逅。這段關係既曖昧又強烈。蘇菲亞第一次看到英格麗,是她騎馬奔馳在海灘上,那種自由、野性與神秘結合的形象,像極了蘇菲亞內心壓抑多年卻始終渴望的樣子。兩人之間的親密互動,並不需要過多台詞,一個為水母螫傷敷藥的動作,都足以讓蘇菲亞眼神顫抖、呼吸急促。這些壓抑多年的感官與情感,終於在這片陌生海岸線上,被某種力量釋放。
電影的對話往往短促、含糊,像是夢裡聽到卻無法確定的聲音。很多時候,它更依靠影像與氛圍來傳達訊息。比如那些插入的人類學影像素材,彷彿在提醒觀眾:蘇菲亞正在觀察自己與他人,就像她平時在學術上觀察他人一樣。這種鏡像式的結構設計,令人聯想到喬安娜・霍格(Joanna Hogg)的作品,她擅長用看似散漫的節奏,把觀眾拉進角色內心最幽微的角落。
電影中的診所負責人戈梅茲(Vincent Perez 飾)是一個曖昧不明的存在。他既可能是療癒者,也可能是騙子。他提出的問題似乎可以洞察人心,也可能只是在情緒勒索。他讓人想起早年西格蒙・佛洛伊德面對病患時的模樣——是心理醫生,還是神祕的催眠師?這樣的角色設定本身就是電影想傳達的「模糊性」的一部分。
而海洋這個意象在片中也扮演重要角色,它象徵自由,同時也潛藏危險。電影裡曾出現一幅刺繡作品,乍看寫著「beloved」(親愛的),但仔細一看,卻可能是「beheaded」(斷頭)。這樣的雙關語也出現在角色台詞中,比如一開場的詩句:「下地獄再回來,是件奇妙的事。」它強調痛苦與蛻變之間並非對立,而是互為條件。
影片結尾的場景勢必會引起不少討論。那一幕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只存在於蘇菲亞的內心?她究竟得到了自由,還是再次陷入新的迷失?導演選擇不給明確答案,反而讓觀眾自行去填補那段空白。
這讓人想起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曾在接受《衛報》訪問時說過:「有些電影不應該給你答案,它們只是陪你一起問問題。」《熱牛奶》正是這樣的作品,它並不想讓你舒服,它想讓你意識到,那些看似簡單的母女、戀人、醫病關係,背後藏著多麼複雜的心理機制。
總體而言,《熱牛奶》不是一部容易親近的電影,但它的迷離、詩意與深度,讓人在觀影後久久不能自已。這就像是夜深時分獨自散步在海灘上,腳下是沙,眼前是浪,而你知道真正的風暴,其實早已在心裡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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