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幻影:當人生變成一場舞台劇

《The Actor》是一部難以歸類的作品,它不是那種能夠輕易被說清楚的故事,而更像是一場情緒與記憶交織的夢。在這部由杜克·約翰遜(Duke Johnson)執導的電影中,觀眾跟隨著主角保羅·柯爾(Paul Cole)的腳步,在模糊不清的自我意識與扭曲的現實之間徘徊。而安德烈·霍蘭(André Holland)正是那位能把這樣一個內在情緒極為複雜的角色演繹得深刻而細膩的演員。

約翰遜曾與查理·考夫曼合作過《顛覆人生》(Anomalisa)與《我想結束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因此我們不難預見他會將《The Actor》處理成一場意識與潛意識的較量。他選擇改編唐納·韋斯特雷克(Donald Westlake)1960年代所寫、但直到2010年才出版的小說《記憶》(Memory),講述一位失憶演員的故事,但在他手中,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則關於自我認知的詩意寓言。

故事從一場暴力事件開始。保羅在旅途中與一名女子相遇,結果被對方丈夫痛毆。從那一刻起,保羅的記憶出現斷層。他失去了過去,卻因此獲得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自由——他可以重新定義自己是誰。他被困在美國中西部,一無所有,甚至連回家的車票錢都沒有。這讓人不禁想起海明威筆下那些掙扎求生的角色,又或是《畢業生》中那位站在人生交叉口、神情迷惘的本傑明。

保羅在當地皮革廠找到一份工作,試圖拼湊日常生活的節奏。這段極具現實感的描寫,卻始終籠罩在一種不確定的氛圍中。導演刻意模糊現實與表演的界線,甚至讓部分演員(如托比·瓊斯與翠西·烏曼)一人分飾多角,讓觀眾產生似曾相識卻難以分辨的感覺。這種處理手法讓人聯想到大衛·林區的作品,例如《穆荷蘭大道》,那種“這一切好像不是發生在真實世界”的微妙感受悄悄滲入每一幕畫面。

真正讓保羅產生情感共鳴的,是在電影院中遇見的女子,由陳靜(Gemma Chan)飾演。她的眼神中有股穿透現實的力量,彷彿能看透保羅的靈魂。這場相遇讓人聯想起《愛在黎明破曉時》——兩個在時間與空間中迷失的人,短暫地找到了彼此。

電影中段,保羅終於返回紐約,卻面對更複雜的問題:他是否真想知道自己曾是誰?《The Actor》並未走常見的失憶敘事套路,而是進一步探討“人格重建”的哲學命題。有一幕格外引人深思:保羅的朋友們提起他曾講過一個關於街友的笑話,而他如今卻只感受到殘酷與冷漠。這種價值觀的轉變,令人想起心理學中所說的「創傷後成長」——人在經歷重大打擊後,反而能在某些方面變得更好。

這樣的設定也讓人想到一則來自倫敦的紀錄片故事:一位老劇場演員在一次意外中失憶,但當他站上舞台,卻能憑本能背出莎士比亞的台詞,儘管早已記不得自己的名字。這說明,身份感不完全來自記憶,可能與更深層的習慣、情感甚至靈魂有關。

《The Actor》的拍攝地點選在布達佩斯的攝影棚,這讓整部片更有劇場般的氛圍。鏡頭始終籠罩著一層柔光,場景設計也刻意保留一點非現實性,仿佛一場“人生即舞台”的實驗劇場。這讓人不禁聯想到《楚門的世界》,那種由表演構築的現實,既真實又令人懷疑。

安德烈·霍蘭的演出,是本片的最大支撐。他總能以最克制的方式表達出最豐富的情感。片尾他對著鏡子演練不同情緒,試圖找到一個最貼近內心的表情,那一幕像極了演員行業的隱喻——我們在生活中,不也時時在演出?在朋友面前、在愛人面前、在自己面前,我們是否都在扮演一個角色?

雖然影片在敘事節奏上偶有拖沓,某些場景結束得過於倉促,一些主題尚未展開即被略過,但這種不連貫或許正是導演的用意。就像夢境,畫面斷裂、邏輯錯位、情感無解。而這種夢的質地,也正是《The Actor》的靈魂所在。

電影結束後,那股情緒卻仍未散去。它像煙一般,在觀眾的心中盤旋不去。也許我們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個保羅,渴望在某次命運的撞擊之後,得以重新編寫自己的人生劇本。而《The Actor》帶來的,不只是這一個人的故事,更是一個永恆的追問:如果可以從頭來過,你會選擇成為誰?

這部作品或許不會討好每一位觀眾,但對那些願意進入它如夢般節奏與情緒的人而言,這無疑是一趟真實而私密的旅程。如同羅德·瑟林(Rod Serling)在《陰陽魔界》中一再提出的命題:何為真實?而你,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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