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光影與思想之眼:湯姆・岡寧與電影感知的藝術探險

那一瞬的閃白,如夢似幻。還未進入任何敘事、角色、場景,就已被一場幾近偶然的視覺實驗吸引。Ernie Gehr 的《Untitled (1977)》便是如此,一部被某些觀者輕忽、甚至視為實驗電影中的「小品」,卻在湯姆・岡寧(Tom Gunning)眼中,展現出電影史最精妙的幻覺戲法之一。這不是因為它揭示了情節的高潮,也不是因為它塑造了史詩般的角色,而是它喚醒了「觀看」這個行為本身的奧妙與複雜。

湯姆・岡寧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明星,但在電影學界,他早已是搖滾巨星般的存在。他的觀點,不僅翻轉我們理解早期電影的方式,也在解構與重建的過程中,讓一整代觀眾重新學會如何「觀看」。他用語言鋪陳光影之間的哲學,也用細膩觀察拆解觀影經驗的心理結構。他的研究不局限於古典敘事電影,反而從實驗、前衛、觀念、乃至動畫、裝置藝術中尋找感知與想像的界線。

在岡寧對《Untitled》的描述中,那些初看似雜亂無章的白線逐漸顯露出本質:它們是雪。那遠方模糊、微紅的塊狀物也逐漸凝固為一面磚牆。而我們從一開始便以為這部影片將持續深入無限空間,卻最終抵達一個具體、平凡的現實表面。這正是 Gehr 的魔術所在:將觀眾的預期拋向未知,卻又悄然回到日常。這種視覺體驗不僅是視覺本身的操作,更牽涉到認知與直覺如何共同參與觀看行為。

湯姆・岡寧曾在分析 Stan Brakhage 的《Mothlight (1963)》時提到,這部僅僅四分鐘、無情節無角色的短片「不是抽象的,卻也無法被歸類為傳統敘事」;它揭示了電影的本質,也展示了這個媒介可以達到的最原始、最純粹的表達狀態。這種洞察力,是岡寧作為歷史學家與媒介哲學家最珍貴的特質。他不僅寫電影,更寫觀看、寫時間、寫運動、寫觀者心中那隻持續搜尋意義的眼睛。

記得在某次大學影像美學課堂上,教授播了一段 Brakhage 的作品,畫面充滿剪貼的植物、翅膀、毛髮,無聲、無色彩故事。許多同學一頭霧水,不禁問:「這算電影嗎?」那一刻,我想起岡寧的文章。他從來不將電影侷限於線性敘事或大銀幕上的主流形態,而是把它視為一種流動中的藝術——關於時間的編舞,光影的雕塑,與觀者視線交會時產生的那一瞬心靈震顫。


在他的新書《The Attractions of the Moving Image》中,岡寧將超過四十年來的思索與分析集結成文。這部作品並非乾巴巴的理論彙編,相反地,它展現了一種富有人味與文化情感的學術風格。他能在同一篇文章中談及 Georges Méliès 的魔術幻影,又轉向講解 Maya Deren 如何在庭院與鏡中編織女性身體與空間的邏輯。正如他在早期「Cinema of Attractions」的理論中所指出的:電影最初的魅力在於「呈現」,而非「再現」——也就是觀者的注意力是被引導來「感受運動」,而不是「理解故事」。

在今日這個影音爆炸、注意力稀缺的時代,岡寧的觀點尤其具有時代意義。當 TikTok 的節奏與 YouTube 的剪接風格影響了我們的觀看節奏,他所提出的「觀看行為本身」作為研究對象,恰好提醒我們:什麼是被動接受?什麼是主動凝視?什麼時候我們還真正用眼睛去看,而不是用習慣與偏見在篩選?這不僅是電影理論的問題,更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切面。

有一次在紐約 MoMA 參觀「前衛影像展」,一位年輕人站在 Michael Snow 的《Wavelength》前,看了不到兩分鐘就離開了。我恰巧聽到他說:「這就是一個房間,什麼也沒發生。」我心想,若是湯姆・岡寧站在他身旁,可能不會說教或責備,而是輕輕問一句:「你注意到了那道牆的變化嗎?聽到聲音裡的頻率移動了嗎?」這就是他的風格,讓人重新學會看待微小細節中的宇宙運行。

岡寧不是那種聲勢浩大的思想家,但他的作品卻如一條地下河流,持續影響著全球電影學術圈。他的文章常出現在電影理論課的必讀清單上,卻從不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他像是一位熱愛放映廳的老觀眾,總是坐在第三排、略帶近視的眼神,微笑著望著銀幕,然後在燈光亮起時與你輕聲討論剛才畫面裡的「閃現」——那不是隱喻,而是真實存在的閃現,是我們在數位時代幾乎要遺忘的觀看樂趣。

透過他對實驗電影、早期電影、裝置影像的持續書寫與解釋,他讓人相信:電影不必是炫目的、娛樂至上的產品,它也可以是緩慢的、細微的、甚至模糊的。而正是在這些「非典型」中,我們可能會更接近那最本質的東西——關於時間、記憶、感知與身體的存在。

在資訊焦慮與影像過度刺激的今日,岡寧用四十年如一日的溫柔筆觸,提醒我們電影的真正力量從來不在於畫質多清、預算多高,而在於它能否讓我們停下來,好好看一片雪落下、聽一段沉默的聲音、或在一堵紅磚牆前,想起某年冬日午後的一場無聲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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