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部恐怖片以近乎低調的方式呈現荒謬與病態時,觀眾的接受度往往變得極端分化。《Amelia’s Children》正是這樣一部難以被簡單歸類的作品。表面上,它是一段關於尋根的家庭旅程,實際上卻潛藏著詭異的心理暗湧與性暗示,並以黑色幽默與哥德式驚悚調性交織而成。導演Gabriel Abrantes用一種冷靜甚至是淡然的語氣,講述這個荒謬至極的故事,讓人在不經意間會心一笑,又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
故事從一個看似平凡的設定開始:男主角Ed因為從小被遺棄,決定透過手機上的族譜應用程式「AnceStory」尋找生母。這樣的開場原本可能是一段感人至深的家庭重聚故事,但Abrantes顯然不打算照套路走。他讓Ed踏進一個陰鬱而崩壞的家庭,一棟破舊的古宅、一位整形過度、面無表情的母親Amelia,還有一位與他長得一模一樣、性格卻古怪詭異的雙胞胎兄弟Manuel——這三個角色皆由Carloto Cotta一人飾演,本身就透露出導演對身份錯亂與現實虛構的雙重趣味。
這樣的角色安排其實不陌生。像Peter Sellers在《奇愛博士》一人分飾三角,又如Eddie Murphy在《肥佬教授》裡的誇張變裝表演,都透過多重角色來製造戲劇張力。但Cotta在這部片中的演出卻不走鬧劇路線,而是走內斂冷感的詮釋。他所飾演的Ed純真甚至有些遲鈍,完全無法察覺妻子Ryley(Brigette Lundy-Paine)早已察覺的古怪氛圍。
Ryley成為觀眾的情感替身。她是常識的代表、懷疑的眼光、敏銳的觀察者。她與Ed之間的互動也充滿生活感,那種自然鬥嘴的節奏令人想起某些歐美家庭電影中的默契情侶,像Greta Gerwig與Noah Baumbach在《白噪音》裡那種帶著神經質又不失真誠的夫妻對話。一幕Ryley試著用翻譯App點一份當地的奶油鱈魚料理,戲謔地說這是「最濕滑、最奶的魚」,這樣的互動既展現了角色關係,也帶出片中語言與文化錯位的趣味。
正因為有這樣真實的情感基礎,當故事慢慢滑向恐怖與怪誕時,觀眾會感受到強烈的反差。Amelia這位母親幾乎集所有恐怖岳母形象於一身。她面容僵硬、表情詭異,還以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要求Ryley替她畫肖像。「我很會擺姿勢,」她冷冷地說。Ryley只能尷尬回應:「我也很會畫畫……我們真是絕配。」這種社交困境其實非常貼近現實。美國女星Jennifer Lawrence曾在節目上說過,第一次見男友父母時因緊張將紅酒潑在對方母親裙子上,那種進退失據的窘態與Ryley在片中的情境如出一轍。
本片的幽默不是爆笑型,而是「概念式幽默」——劇情本身就是笑點,而角色的正經表演正是荒謬之源。像是Amelia望著遠方沉思道:「時間會吞噬我們,就像吞掉馬鈴薯一樣。」Ryley只能擠出微笑:「很高興見到妳。」這樣的語句與反應讓人想到Charlie Kaufman的作品,如《王牌冤家》或《我想結束這一切》,那種哲學式的語言與奇異對話總讓人介於思考與困惑之間。
《Amelia’s Children》不太可能成為主流恐怖片的口碑黑馬,它沒有《Barbarian》的血腥震撼,也不像《Castle Freak》那樣直攻恐怖核心。它更像是一場關於家庭、血緣與錯認的心理遊戲,在喜劇與驚悚間精準搖擺。如果說《Diamantino》是Abrantes對國族與性別政治的解構實驗,那這部新作則更私密,甚至帶著某種精神分析式的慾望投射與身份迷失。
觀影過程中不乏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間,例如Ryley偷聽Amelia講話時,翻譯App螢幕上竟出現一句:「她在聽。」這種冷不防的設計比起突如其來的尖叫還來得更恐怖。片中也藏著一些短促但奇妙的笑點,例如Amelia一臉正經地談論「時間」與「土豆」的關係,Ryley則努力掩飾困惑,這種近乎卡繆式的荒誕令人會心一笑。
總體來說,《Amelia’s Children》不是一部會迎合所有觀眾的作品,它不熱鬧、不刺激、不賣弄,而是以直面荒謬的方式訴說一段錯位人生。如果你喜歡《The Lobster》的冷面荒誕,或《宿怨》的壓抑不安,那麼這部電影的確值得一看;但若你偏好直截了當的驚嚇與劇情推進,恐怕會覺得這部作品太過「搞怪」。
像Ed這樣單純地踏上尋根旅程的人,其實在現實中也不罕見。就像有些人參加電視真人秀,原本只想找尋失散的親人,結果卻在全國觀眾面前揭開一段家族醜聞的悲喜劇。Abrantes很清楚這種故事的張力在哪裡,他用一種不緊不慢的節奏揭開謎底,不強行嚇人,反而更令人不安。或許《Amelia’s Children》的魅力就在於此:它不需要高聲尖叫,也不用血肉橫飛,而是在你覺得一切都還算正常時,慢慢將你拉入一場夢境般的家庭惡夢中。而你會不禁懷疑——我真的看懂了嗎?還是,這一切本就是一場超現實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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