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在消逝,情感仍在:一場母子共舞的餘暉時光——Familiar Touch

當我們談論記憶與親情的交織時,《Familiar Touch》這部細膩又飽含情感的獨立電影,無疑提供了一個值得深思的視角。影片由莎拉・弗里德蘭(Sarah Friedland)執導與編劇,是她的長片導演處女作,卻展現出一種難得的敘事成熟度與情感厚度。影片的主角是由凱瑟琳・查爾方特(Kathleen Chalfant)飾演的露絲,一位聰穎、堅定、歷經風霜的女性,如今步入生命的黃昏,在一間設施完善的高級療養院中,與日漸模糊的記憶搏鬥。

故事的開端,是一場平靜的午餐。露絲正在為與一位男士共進午餐做準備,神情間充滿了少女般的期待與些許緊張。她詢問對方的職業背景、生活細節,甚至在交談中觸碰了他的腿。然而,那位男士並非陌生人,而是她的兒子史帝夫——由以動畫配音知名的 H・瓊恩・班傑明(H. Jon Benjamin)飾演。此時,他意識到,眼前這位曾經熟悉無比的母親,如今再也記不起他是誰了。

電影並不急於給出露絲的病名,但觀眾很快就明白她所面對的是一場與時間、認知的漫長拉鋸戰。她有時清晰、有時迷茫,記得祖母的食譜、童年的布魯克林生活,甚至還能侃侃而談參與民權運動的往事,但眼前的現實卻越來越陌生。她拒絕被當成孩子,不願屈服於老去帶來的無力感,仍然堅持書寫備忘、重述食譜,彷彿這些能讓她牢牢抓住些什麼。

這些細節讓人不禁想起已故的美國女作家瓊・蒂蒂安(Joan Didion),在晚年回憶錄中所描寫的那種不願面對記憶消退的抗拒。像露絲這樣堅持獨立的長者,在現代社會中並不少見。他們不是沒有情感,而是害怕被當作「無用之人」看待。記得有位名叫瑪莎的英國退休社工,在接受 BBC 訪問時談到自己初搬進養老院的心情,她說:「我不是來這裡等死的,我是來證明我還活著的。」這句話與露絲的行為不謀而合。

《Familiar Touch》最動人的地方,除了露絲與兒子間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親情裂縫,還在於電影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深情捕捉。導演弗里德蘭用一種溫柔又夢幻的鏡頭語言,讓觀眾彷彿置身於這座療養院中。攝影師蓋比・C・艾爾德(Gabe C. Elder)打造出一個色彩斑斕的空間,鏡頭輕輕滑過泳池、圖書館、用餐區,甚至還有虛擬實境設備,這一切雖現代卻不冰冷,而是被填滿了露絲的情感記憶。特別是那些與食物有關的鏡頭:講究擺盤的三明治、飽滿的水果沙拉、剛炒好的蛋,以及滿是鮮蔬的市場場景。對露絲而言,食物不只是味覺的記憶,更是她對世界的認識方式——一種她可以依循的熟悉感。

片中露絲的照護者凡妮莎,由卡羅琳・蜜雪兒・史密斯(Carolyn Michelle Smith)飾演,是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她並不只是執行職責的護理人員,而是懂得傾聽與觀察的存在。在露絲時而清醒、時而如同孩童般脆弱的狀態下,凡妮莎既像朋友,也像母親,細心地維持露絲所渴望的自主權與尊嚴。有一場戲中,露絲望向凡妮莎的眼神,像是認出了一位久違的親人,而凡妮莎只是輕輕一笑,沒有多說話,那份默契和尊重,勝過千言萬語。

這樣的角色設計令人想到美國南部有一位真實的護理師,名叫湯米・哈里森(Tommy Harrison),他曾在接受《紐約時報》訪談時提到,照護記憶退化的長者時,最重要的不是「提醒他們現實」,而是「進入他們的現實」。這種溫柔的共情,在《Familiar Touch》中處處可見,也使影片比一般醫療或失智題材作品更有溫度。

片尾那場母子共舞的橋段,是全片情感的高潮。音樂響起,兩人緊緊相擁,身體記憶似乎勝過了語言與意識,他們一同在舞池中旋轉,彷彿一切從未改變。班傑明在這場戲中的肢體表演極為克制又動人,證明了他不僅是配音演員,更能在實景中傳達情感張力。



《Familiar Touch》並沒有誇張的情節設計,也沒有宏大的劇場感,它靠的是細膩的表演與深刻的人物刻畫,把觀眾引進一段對記憶、親情與衰老的靜謐旅程。每一個畫面都蘊含著情感,每一個眼神都帶有故事。這部片讓人想起《愛在午夜希臘時》(Before Midnight)中潔西與席琳在面對婚姻與老去時的那些細碎爭執——當我們無法再確定記憶能否承載彼此,我們還能靠什麼彼此認得?

正是這些不確定、不完美,讓《Familiar Touch》這部小品電影格外動人。它不需要喧鬧的對白,也不靠催淚的配樂,而是用最貼近生活的語言與畫面,告訴我們——記憶會褪色,但情感,始終留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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