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 Big, and Far:當宇宙詩意被過度設計所窒息

《Little, Big, and Far》這部作品延續了導演Jem Cohen一貫模糊紀錄與虛構界線的風格。從表面上看,它是一部關於天文學家的靜謐側寫,觀察他們如何在這個快速變動的世界中反思自己的工作與存在。然而,這只是表象。隨著影像逐漸推進,我們會發現其中其實隱藏著一套經過精心構築的敘事結構。Cohen以他慣用的詩性手法,把紀實與創作揉合在一起,讓觀眾在真實與虛構之間不斷游移。

故事的核心人物是年近七十的奧地利天文學家Karl(Franz Schwartz 飾),他不只是位學者,還身兼博物館顧問。他的日常就是對著星空進行沉思與解碼。電影中有一段他談起自己對爵士樂的喜愛——他喜歡一邊聽著 Bill Evans 的鋼琴,一邊沉浸在宇宙影像中,這樣的片刻彷彿讓人看到一個年老學者與浩瀚宇宙間的某種私密連結。他的妻子 Eleanor(由 Leslie Thornton 飾演)則是一名在德州工作的宇宙學家,兩人靠書信往來維繫情感與思想交流。而另一位年輕角色 Sarah(Jessica Sarah Rinland 飾)則將焦點放在「人類世」(Anthropocene)的議題,關注人類活動如何改變地球與宇宙的互動。

Cohen 將這些人物編織在一起,不透過劇情推進的傳統方式,而是用一系列如散文般的影像與旁白進行堆疊。觀眾看到的是老舊的建築、風化的牆面、被遺忘的工業遺跡,以及各種來自太空的影像視覺化資料,這些看似彼此無關的片段,最終拼貼出一幅關於時間、記憶與存在的詩意拼圖。

然而,儘管影片在形式上充滿野心與藝術性,它在情感上卻略顯單薄。影片中段,Karl 在參加完一場學術會議後決定留在希臘多待幾天,理由是他希望能找到一處真正漆黑的夜空,好再次感受宇宙的浩瀚。這個段落其實蘊含著一種很有潛力的主題:我們的世界因城市光害與科技喧囂而逐漸遺忘了仰望星空的能力。但 Cohen 的呈現方式卻未能真正觸動人心。這段旅程沒有帶出深層的情緒或轉折,反而像是一個被精心安排的實驗場景,觀眾無法真正感受到 Karl 的內在震動。

這樣的情感缺席,其實與影片的敘事方式密切相關。整部電影採取的是日記式與書信式的結構,角色不斷自述思想與觀察,這種形式理應帶來親密感,但在這裡卻反而將情緒壓平,像一張沒有起伏的心電圖。就像我們翻閱一位陌生人的日記,儘管裡面有再多深刻的語句,如果沒有情境與連結,就難以真正產生共鳴。

對比之下,奧地利導演 Nikolaus Geyrhalter 在 2016 年的作品《Homo Sapiens》更有效地呈現了人類文明的脆弱與短暫。那部片完全沒有對白,也沒有人物出現,單純透過廢墟與空景構成畫面,卻傳遞出令人震撼的訊息。在觀看那部片時,我曾想到一位法國朋友談起他在柏林一處舊工廠區工作的經驗。他說那些鋼骨與斑駁的牆,就像是文明的墓碑,在靜默中講述著過去。而 Cohen 這次的作品,雖然形式接近,卻無法達到那種直擊人心的效果。

影片最大的問題,或許出現在它的核心概念上:以紀錄片的手法來進行虛構創作,挑戰觀眾對真實與虛構的認知。這個想法本身相當吸引人,畢竟即使是最客觀的紀錄片,也仍然無法脫離導演的選擇與剪輯。然而在《Little, Big, and Far》中,這項實驗未能成功轉化為觀影的深度或張力。模糊虛實的策略,反而讓人感到困惑而非驚喜。這不禁讓人想起1999年的《Blair Witch Project》,同樣是以假紀錄手法呈現故事,那部片成功營造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真實感,而 Cohen 的這部作品則顯得過於理性、缺乏戲劇張力。

Karl 與 Sarah 在片中曾談到人類在宇宙中的渺小與謙卑,但令人矛盾的是,Cohen 自己在創作上的全然掌控卻像是一位全知的造物主,將每一幀影像、每一句話語都安排得井然有序。這樣的形式雖然嚴謹、美學上也有其魅力,但最終讓整部作品失去了呼吸的空間,也讓觀眾難以產生探索未知的興奮感。



說到底,《Little, Big, and Far》是一部在理念上充滿野心、在形式上極具實驗精神的作品,但在情感與敘事層面卻未能打動人心。它讓人想到一位我曾認識的英國天文學家,他說他最喜歡的一句話是來自 Carl Sagan 的:“Somewhere, something incredible is waiting to be known.” 然而,看完這部片,我不禁懷疑:Cohen 是否已經將 “incredible” 的空間封閉起來,讓我們只能在他嚴密設計的世界中,觀看那曾經屬於我們每個人的星空?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