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電影盛宴開幕 當代經典與新銳力作交織

七月,炎炎夏日裡的電影市場迎來了一波熱潮,無論是資深影迷還是平日不太進影院的觀眾,都能在這個月找到屬於自己的娛樂寶藏。兩部重量級超級英雄大片分別來自DC與漫威,滿足了漫威迷和DC粉絲的雙重期待。除此之外,還有三部90年代經典續集讓人回味青春歲月,帶著滿滿的懷舊氣息。這樣的組合,不僅讓影院成為暑期避暑的最佳選擇,更讓人期待電影業在新一季的多元發展。

今年七月的電影陣容中,不乏獨立製片和中等預算的作品,這些影片雖然沒有大規模的宣傳和萬眾矚目的巨星加盟,但往往蘊藏著令人驚喜的藝術價值。從藝術電影大師Ari Aster的創作,到專門挑戰觀眾心理承受極限的驚悚恐怖片,每週都有不同風格的電影上映,適合各種口味和心情的觀眾。


炎熱的夏季,對許多人來說,待在家中享受電影成為了更舒適的選擇。無論是喜愛喜劇續集還是原創動作片,都能在各大串流平台找到心儀之作。現代生活節奏快,透過電影體驗故事帶來的感動與刺激,成了繁忙生活中的一劑解藥。特別是在疫情過後,觀影方式更加多元,影院與家庭觀影形成良性互補。

在這個多彩多姿的七月電影季中,一部備受矚目的作品是動作喜劇《Heads of State》。這部電影聚焦於兩位世界領袖——英國首相和美國總統,分別由硬漢巨星Idris Elba與John Cena飾演。故事中兩人必須放下彼此的競爭與矛盾,共同對抗一個全球陰謀。導演Ilya Naishuller精心打造出節奏緊湊且充滿幽默感的劇情,讓觀眾在爆笑中感受到緊張刺激。演員陣容還包括Priyanka Chopra、Jack Quaid、Paddy Considine等實力派藝人,使整體作品質量得到保障。

電影的故事背景緊貼現實,展現出全球政壇在複雜多變的國際局勢下,領導人如何克服分歧,攜手面對共同威脅。這種題材對於當代觀眾來說,既具娛樂性,又有思考的深度。像是近年來許多國際大事頻繁發生,政治風雲變幻莫測,我們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國際關係對日常生活的影響。電影將這些元素融合在一個娛樂性的故事中,不僅讓觀眾笑聲不斷,也讓人反思合作與包容的重要。

除此之外,七月的電影市場中還不乏其他引人注目的作品。以經典超級英雄電影《Superman》為例,它不僅是兒時回憶的重現,更以最新的視覺效果和故事敘述手法,為這位英雄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科技進步使得特效更真實,戰鬥場面更加震撼,讓觀眾彷彿置身其中。這部電影不只是單純的娛樂,更傳遞出堅守正義、勇敢面對困難的積極價值觀。尤其在當前社會節奏加快、挑戰重重的情況下,這樣的英雄故事能給人們帶來激勵和希望。

七月還迎來了漫威旗下的《Fantastic Four》續集。這個系列在漫威宇宙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它結合了家庭與超能力的元素,讓觀眾既能感受到親情的溫暖,也能享受驚心動魄的冒險。影片對於角色內心世界的刻畫細膩,讓超級英雄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存在,而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這種人性化的表達,使得作品深受不同年齡層觀眾的喜愛,也促使超級英雄電影更有層次感。

不可忽視的是,七月還有多部獨立製作的影片及中等預算的電影等待


觀眾發掘。這些電影常以獨特的視角切入,呈現社會議題、家庭糾葛或心理探索,為大眾娛樂市場注入新的活力。比如,一些由新銳導演操刀的作品,嘗試將恐怖片元素與心理學相結合,創造出既恐怖又引人深思的觀影體驗。這類電影往往在小眾影展上大放異彩,並透過口碑逐漸走向更廣闊的市場。

從生活的角度來看,這些電影的多樣性滿足了不同觀眾的需求。比如一位忙碌的上班族,平日難得有時間放鬆,七月的多款喜劇或動作大片能為他帶來短暫的逃離現實的樂趣。年輕的學生則可能更偏好那些富有創意和挑戰傳統敘事的獨立電影,這不僅豐富了他們的文化視野,也刺激了思考。家庭觀眾則能藉由超級英雄電影的正面價值觀,增進親子之間的情感交流。

更值得一提的是,隨著家庭影院設備的普及和串流平台的興起,觀影方式正發生著深刻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選擇在家中享受大片,這種方式靈活且舒適,也促使電影製作方更加重視影片在數位平台的呈現質量。許多電影在影院與線上同步上映,給觀眾更多選擇。這種趨勢也反映了觀眾對於內容多元化與便捷性的期待,並且促使影視產業不斷創新。

七月的電影市場猶如一場豐盛的文化饗宴,不僅有視覺與感官上的震撼,還有情感和思想的深刻碰撞。這些作品不論是大製作還是獨立小品,都在告訴我們:電影不僅是娛樂,更是反映現實、探討人性和傳遞價值的重要載體。每一部影片背後,都是創作者們對社會的觀察與思考,也是觀眾心靈共鳴的橋樑。

隨著夏日腳步的逼近,七月的電影選擇讓人期待滿滿。無論是想重溫童年英雄的光輝,還是渴望新鮮刺激的驚悚體驗,亦或是喜歡深度藝術電影的內斂美感,這個月份都有豐富的影片供你挑選。像是在悶熱的午後,與好友一同走進黑暗影院,感受視覺與情感的雙重震撼,或是在涼爽的家中點播喜愛的電影,享受屬於自己的獨特時光,都是人生難得的美好。

七月電影季的多樣化不僅體現了電影市場的活力,也反映出觀眾口味的多元化和文化需求的提升。每部電影都是一次文化的碰撞與交流,激發觀眾對生活、社會與自我的更深層次思考。這種體驗,遠遠超越了簡單的娛樂,成為現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滋養。🌟🎬

Ponyboi:在新澤西夜色中尋找愛與自我認同的詩

當我們談論電影《Ponyboi》時,會發現它的外殼是一部犯罪類型片,但內裡卻藏著一顆浪漫又哀愁的心。這部片由 Esteban Arango 執導,River Gallo 親自撰寫劇本並主演,他本人是一位公開出櫃的雙性人。電影的情節雖然可預測,甚至帶有某種 B 級片的設定——毒販、皮條客、黑幫追殺——但真正打動人的,是那些寧靜、由角色驅動的片段,以及如夢似幻、彷彿時間停止般的時刻。它一方面在類型片的邊界上徘徊,另一方面卻又努力超越框架。

故事發生在新澤西,那是一個在美國文化中常被視為「過境地」的地方。對許多人來說,新澤西不過是紐約的後院,是匆匆駛過的出口。但對那些真正住過這片土地的人來說,它有獨一無二的氣味與節奏——濕潤的空氣、街角披薩店傳來的焦香味、凌晨閃爍的洗衣店霓虹燈。這些並不是電影中的「背景」,而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感。導演沒有選擇寫實粗糙的鏡頭語言,而是採用了近乎夢境的視覺風格:色彩暈染,燈光模糊,霓虹從窗外映照進來,角色的臉龐沐浴在迷離的光影之中。攝影指導 Ed Wu 讓《Ponyboi》的畫面,彷彿是街頭詩人的幻象,而非冷酷現實的紀錄。

Ponyboi 是一名雙性人的性工作者,游走於新澤西的卡車停車場與碼頭之間接客,偶爾也在一間洗衣店後方的私密空間裡「招待顧客」。這間店由毒販 Vinny 經營,他的女友 Angel 同時是 Ponyboi 的好友——她並不知道男友也與 Ponyboi 發生關係。這段關係在一連串事件與黑幫的介入下崩解,Ponyboi 被迫逃亡。故事看似老套,卻在某些片段中流露出令人屏息的詩意與真誠。

電影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角色之一,是由 Murray Bartlett 飾演的 Bruce。他戴著牛仔帽,開著野馬跑車,某晚走進洗衣店,與 Ponyboi 開始一段聊天。對話看似平常,卻瞬間建立了某種難以言喻的連結:

「我叫 Bruce。」
「喔,像 Springsteen 一樣。」
「你是他的歌迷?」
「每個新澤西女孩都是。」
「你最喜歡哪首歌?」
「這好難選……應該是〈I'm on Fire〉,你知道那首吧?」

那一刻,他們輕聲合唱起〈I'm on Fire〉。地點雖然是在昏暗、骯髒的洗衣店,但這片刻彷彿成了一個隱形的避風港。這種相遇讓人聯想到《愛在黎明破曉時》裡伊森霍克與茱莉蝶兒在維也納街頭的相識——簡單,卻深刻。

這段感情在後續得到延續。在片中某一幕,他們坐在一間典型的新澤西 24 小時餐館,四周空無一人,窗外是靜謐夜色,窗內播放著 1950 年代的 doo-wop 老歌。光線如飛船般照亮整間店,畫面近乎超現實,彷彿整座餐館漂浮在宇宙中。那種疏離與親密並存的氛圍,讓人不禁想起理察·葉慈筆下,那些在破敗現實中仍努力尋找溫柔的人物。

《Ponyboi》的前身是 2019 年的一部短片。當時劇情更為簡單,沒有黑幫也沒有毒品,只有一位年輕人對離開現實、尋找愛的渴望。Bruce 的角色象徵了一種溫柔而堅定的男性形象——他沒有歧視、沒有獵奇,只是自然地接納。對於雙性人來說,這樣的存在不僅罕見,更是一種心靈的救贖。Gallo 的演出誠懇而不造作,他的脆弱與堅強同時存在,使人難以將目光移開。

這樣的表現,讓人聯想到 Natasha Lyonne、Barbra Streisand 或 Lady Gaga——她們都來自有強烈地方特色的社區,在表演中保留了自己的口音、氣質與背景,而沒有被「主流標準化」所抹去。當現代影視中大多數演員都被訓練成無國界、無口音的形象時,這些「真實感」格外珍貴。River Gallo 顯然屬於這一族群——他不僅保留了自己的身份認同,更將它融入角色靈魂之中。

當然,《Ponyboi》也有讓人沮喪的部分。劇情後段試圖加入更多犯罪元素,增強戲劇張力,反而讓整體節奏失衡。那些與 Bruce 的片段遠比黑幫追殺來得動人。電影似乎不夠自信地相信,單純地追蹤一個有趣角色的日常,也能讓觀眾著迷。但事實證明,Ponyboi 就是這樣一個值得探索、值得凝視的角色。

英國小說家 Thomas Hardy 曾被批評作品過於「地方性」,他所有故事幾乎都發生在同一片土地上。對此他曾回應:「某種程度的地域性正是個體性的本質。」Gallo 正是這樣的創作者。他沒有隱藏身份或背景,反而用這些私人經歷構築出一個獨特卻能共鳴的角色世界。《Ponyboi》也因而超越了一般 LGBTQ+ 題材電影的框架,成為一部關於身份、歸屬與愛的詩意探索。

當炸彈倒數響起:非洲導演的國際動作片野心

電影《Zero》是剛果導演尚-盧克·赫布羅(Jean Luc Herbulot)的一次精彩回歸。這位曾以《Saloum》驚豔2021年多倫多影展的導演,再度將鏡頭對準非洲,但這一次,他選擇以好萊塢動作片的語言,講述一個關於身份、操控與政治陰謀的故事。《Zero》雖不若前作那般令人眼前一亮,甚至在中段略顯疲軟,但仍不失為一部風格鮮明、立意新穎的國際級動作片。

電影一開場便氣勢十足。男主角「壹」(由編劇之一Hus Miller飾演)在達卡的一輛公車上驚醒,發現胸口綁著炸彈,耳邊傳來一個低沉、略帶戲謔的聲音。這個聲音正是由威廉·達佛(Willem Dafoe)獻聲。他未曾現身,但一開口,就令人難以忽視。無論是那句「tick tock」的催促聲,還是他把「great」拉得像早餐穀片廣告中的東尼老虎(Tony the Tiger)那樣誇張,都讓角色充滿存在感。這種「聲音即角色」的處理方式,不禁讓人想起90年代《狙擊電話亭》(Phone Booth)中基佛·蘇德蘭(Kiefer Sutherland)那令人寒毛直豎的嗓音。

影片初段節奏明快、緊湊有力。壹迅速被指派執行一連串任務,並在過程中與另一位名為「貳」(Cam McHarg 飾)的美國人相遇。貳同樣身陷炸彈控制之中,但性格與壹截然不同——壹是西裝筆挺、油腔滑調;貳則是一拳打人喉嚨的硬派角色。他們的組合就像是兩種美國意識形態的縮影——金錢與暴力,而這層設定也為整部片鋪陳了豐富的政治隱喻。

從拍攝手法來看,《Zero》頗具美式動作片的風格。無人機鏡頭的使用,令人想起邁可·貝(Michael Bay);而快節奏剪接與充滿能量的鏡頭語言,又帶有《怒火狂奔》(Crank)導演搭檔Neveldine & Taylor 的影子。這些技術手段為電影注入了強烈的視覺刺激,也展現出赫布羅對好萊塢動作語彙的熟練掌握。

然而,《Zero》最大問題也在於節奏失衡。當劇情進入中段,導演試圖放慢腳步,為角色補充背景時,電影失去了開場時那種緊張與神秘感。這就像坐雲霄飛車時突然被迫停下來看一段說明影片,雖有意圖,卻讓觀眾的情緒無法持續高漲。許多動作片常犯這個錯誤:過度解釋角色動機,而忽略觀眾其實更關注當下的體驗,而非背景資料。

這點讓人聯想到諾蘭(Christopher Nolan)在《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中的選擇——幾乎不提供角色背景、不依賴對白,卻仍能讓觀眾完全投入其中。赫布羅若能維持角色「即情境」的敘事方式,也許能讓整部片更具一體感。

電影進入尾聲後,導演與編劇開始明確點出政治立場,將先前潛藏於敘事底層的美非關係、殖民主義等議題直接搬上檯面。這種方式讓原本引人思索的象徵手法變得過於直白,反而削弱了故事的敘事張力。就像你正欣賞一幅畫作時,畫家突然跑出來告訴你每一筆畫的是什麼,不只打破了觀賞的氛圍,也剝奪了觀眾自行詮釋的空間。

但不可否認,《Zero》在短短86分鐘內,依舊展現出赫布羅過人的導演功力。他不像某些新銳導演急於在首部作品中塞入所有想法,而是懂得取捨,在有限篇幅裡呈現出清晰的風格與節奏感。這份節制與自信,令人想起尼爾·布洛姆坎普(Neill Blomkamp)早期的《第九禁區》(District 9)——同樣是低成本、高概念,卻足以震撼世界影壇。

值得一提的還有赫布羅對空間與場景的掌控力。從達卡街頭的市集、人群,到封閉的室內空間,他總能準確捕捉鏡頭移動與動作節奏的平衡。這種對空間感的駕馭力,讓人聯想到保羅·葛林葛拉斯(Paul Greengrass)在《神鬼認證》系列中,那種混亂中仍不失條理的動作場面處理。赫布羅沒有淪為單純的爆破堆疊,而是將每場動作都融入角色與情節之中。

或許,《Zero》稱不上完美。它的敘事結構還有提升空間,某些政治意涵過於直白,但它無疑是一部充滿誠意與野心的作品。它提醒我們,動作片不只是煙火秀與打鬥編舞,它也可以是跨文化對話的載體。赫布羅用非洲視角討論美國,用熟悉的好萊塢語言講述陌生的政治現實,這種文化融合感令人耳目一新。

希望他下一部作品不必再讓觀眾苦等太久。畢竟,當動作電影不再局限於洛杉磯或紐約,而能從達卡、金沙薩,甚至喀土穆出發時,我們才真正看見「全球電影」的未來輪廓。

Elio:當孤獨的孩子向宇宙呼喚,會有人聽見嗎

皮克斯的新作《Elio》延續了這家動畫工作室一貫的溫情風格,同時也讓人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套路。它並不是那種劇情峰迴路轉、風格顛覆的動畫電影,但它的情感觸動依舊深刻,特別是在那真誠又坦率的結尾。看著這部電影的時候,我不禁想起前陣子讀過一篇關於英國導演喬·懷特(Joe Wright)的訪談。他提到母親過世時的孤寂,那種情緒就像Elio一樣,不需要特別複雜的劇情鋪陳,也能勾起我們內心深處的共鳴。

故事的起點頗具感染力。主角Elio Solis是一個失去雙親的孩子,由姑姑Olga撫養長大。Olga是一位空軍軍官,一心想成為太空人,卻為了照顧Elio而暫時擱置了夢想。在一座航太博物館裡,Elio被關於「旅行者號」的展覽吸引,那艘於1977年發射、搭載著黃金唱片與地球訊息的太空探測器,喚起了他對星際世界的幻想——也許在遙遠宇宙中的某個存在,能回應他的孤單。

這樣的設定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到《星際寶貝》。都是描述臨時監護人與孩子之間的衝突與修復。Olga為了照顧Elio犧牲甚多,但Elio並不領情,反而逃學、跑去海邊,在沙灘上寫著「如果你在那裡,請回應我」這類訊息。他甚至嘗試自己拼裝簡易的設備,想與外星生命接觸。這樣的渴望,也讓人想起史蒂芬·霍金童年時的夢想——他曾說,他最大的願望是「能收到來自遙遠星系的訊息」,因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並不是孤單的存在。

隨著Elio意外與外星文明成功聯繫,劇情開始急轉直下。他的訊息被一個由多種族組成的宇宙議會——Communiverse——接收到,誤以為他是地球的「代表領袖」,便「邀請」他前往宇宙中心。他並不是被綁架,而更像是被命運推上了一個自己從未準備過的舞台。Elio驚慌地試圖扮演「地球代言人」的角色,鬧出不少笑話,也讓人聯想到《銀河追緝令》中那種誤打誤撞的英雄旅程。

在Communiverse裡,Elio遇見了另一個與他同樣孤單的人——Lord Grigon,一位被議會拒絕加入、因怨而生恨的外星領主。這角色讓人聯想到《星際大戰》中的黑武士,不過Grigon最吸引人的不是他的戰鬥力,而是他柔軟的一面——特別是他與兒子Glordon之間的關係。Glordon不想走上父親那條暴力的道路,反而主動願意成為Elio的「人質」,以避免戰爭的爆發。Elio與Glordon之間萌生的友誼,成了電影最打動人心的部分。

雖然這部電影由三位導演聯手完成——Madeline Sharafian、《青春變形記》的Domee Shi,以及Adrian Molina,但整體觀感更像是一塊情緒拼貼板:向《第三類接觸》致敬的神祕感、取材自《13號星期五》的調侃、甚至還有皮克斯自家的《瓦力》、《腦筋急轉彎》等影子。這些熟悉的橋段對成人觀眾來說,很容易猜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對孩子而言,這些元素仍是新鮮又迷人。

不過,《Elio》也並非全無缺憾。Communiverse中的許多角色來去匆匆,有些甚至突然就從劇情中消失了。而在情感表達上,電影有時顯得過於直白。它似乎不太信任小觀眾的理解能力,常常用對白直接說明角色的心情與主題,而不是讓畫面、音樂、色彩去傳遞那種細膩的情緒。相比之下,《海底總動員》中馬林尋找尼莫的過程就顯得含蓄許多,但孩子們仍舊能懂背後的情感核心。

儘管《Elio》的情感表達略顯高聲,我仍然不得不承認,在電影最後那開放又溫柔的第三幕,我的確被觸動了。那種在失落之後重新建立連結、不再孤單的感覺深深擊中了我。或許是因為我最近也面臨親人的離世,那份空虛與想像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渴望,讓我更能理解Elio的行動。這讓我想起一位法國朋友,他在失去祖父後說,他寧願相信人會變成星星,這樣他就能每天晚上抬頭仰望某個熟悉的方向。

《Elio》的美,並不來自驚喜或新奇,而是那份單純的情感真誠。它講述了一個孤單的孩子,如何在悲傷中尋找意義,如何在陌生的宇宙中找到彼此的連結。它提醒我們,有些情感雖然平凡,卻仍能深深刺穿人心。就像瑞典詩人卡琳·博伊耶(Karin Boye)說的:「不是因為複雜才動人,而是因為真實。」

也許,這就是皮克斯始終讓人動容的地方。即使故事再公式化,他們總能明白——人們總在尋找彼此,不只是為了被理解,而是為了不再孤單。

她的回歸:當母愛變質,恐懼就在家門口

當一部恐怖電影在技術與敘事層面足夠紮實時,即便有些失焦,觀眾也往往願意原諒其些許瑕疵。由丹尼與麥可·菲利普兄弟聯手執導的《Bring Her Back》,正是這樣一部作品。作為他們繼《Talk to Me》之後備受期待的回歸之作,本片在氛圍營造與驚嚇效果上絲毫不輸前作,但同時也明顯更顯混亂與野心勃勃。

電影以震撼的開場切入:年幼的兄妹安迪(Billy Barratt 飾)與派珀(Sora Wong 飾)發現父親倒斃浴室,一夜之間成了孤兒。尚未成年的安迪堅持要照顧失明的妹妹,他向負責此案的社工溫蒂(Sally-Anne Upton 飾)懇求,希望能和派珀一起生活,直到他年滿十八、可申請合法監護權為止。暫時的安置落在蘿拉(Sally Hawkins 飾)身上——一位前社工,與她不發一語、行為古怪的兒子奧利弗(Jonah Wren Phillips 飾)同住。起初,這個寄養家庭看似安全溫馨,但漸漸地,異常與壓迫悄然浮現,安迪開始懷疑這裡遠非表面看來那麼單純。

《Bring Her Back》之所以令人不安,不僅因其血腥暴力與驚嚇設計,更因它觸及了「寄養制度下的無力感」這一現實議題。蘿拉這一角色極具張力,彷彿從《Paddington》裡溫暖親切的媽媽走出,卻在這部片中被扭曲成一位情緒不穩、操控欲強烈的母親形象。Sally Hawkins 將這個表面慈愛、實則危險的角色演繹得淋漓盡致,讓人不禁聯想到《Misery》中的安妮·威爾克斯,或是《驚魂記》中那個以母親名義操控一切的諾曼·貝茲。那些披著愛的外衣進行的操控與傷害,往往才是真正的夢魘。

電影在鋪陳驚悚氣氛方面有著成熟的節奏與鏡頭語言。由《Talk to Me》的攝影指導 Aaron McLisky 再度操刀,他將這部作品的封閉空間拍得宛如一場清醒的惡夢。鏡頭緊貼人物移動,一個轉角就可能是災難的開端;大量特寫鏡頭精準捕捉角色眼神中的恐懼與懷疑,把觀眾一步步拉進主角的視角裡。

不過與《Talk to Me》的精煉敘事不同,《Bring Her Back》顯然試圖納入更多元素。從神秘異國儀式的錄影帶、宗教符號、到心理操控與寄養虐待交織在一起,整部片有些像是「義大利麵拋牆式」創作——拋出大量概念與意象,期望其中某些能命中觀眾的恐懼點。這種策略雖偶有成效,但有時也讓片段顯得雜亂。例如那段異國宗教儀式的錄影反覆出現,不僅未強化主線,反倒成了多餘的驚嚇堆疊,對故事並無實質推進作用。

導演在心理描寫上的細膩倒是令人讚賞。像是安迪搬進蘿拉家後,開始出現尿床的情況。他費力掩飾,凌晨偷偷清洗衣物與床單,這種帶有羞恥感的細節刻畫非常真實。而背後的真相其實是蘿拉透過精神操控與情緒勒索,逐步摧毀安迪的自尊與穩定,意圖讓他喪失監護派珀的能力。這讓人聯想到英國曾發生的某些寄養虐待案件——孩子在制度的縫隙中被逐步邊緣化與標籤化,無人伸出援手。

片中情感的核心,仍落在兄妹之間的深厚情誼。安迪與派珀的互動,穿越混亂與恐懼,顯得格外真摯。派珀雖然看不見,但對情感的敏銳感知與直覺讓她成了故事中堅韌的一方。她不是典型的「盲女受害者」,而是一位有判斷力、能夠做出關鍵選擇的角色,令人耳目一新。

觀看本片時,難免會聯想到 Ari Aster 的《宿怨》(Hereditary)與《仲夏魘》(Midsommar)——那些以家庭創傷為主軸、將悲劇化作宗教與儀式化恐怖的電影。就像 Roger Ebert 曾說:「最駭人的故事,往往源自我們最熟悉的日常。」《Bring Her Back》以孩子為主角的設定,更顯現出當社會機制失效時,弱者該向誰求助?

雖然整體敘事未必超越《Talk to Me》的亮眼,但本片無疑證明菲利普兄弟並不甘於僅僅複製成功。他們願意冒險拓展題材與敘事形式,即便因此出現些許混亂,卻也讓人看見他們對恐怖類型片的探索野心。



如果你喜歡那種令人窒息、步步驚心的心理驚悚片,那麼《Bring Her Back》絕對會是一場難忘的觀影經驗。尤其當你看到 Sally Hawkins 的微笑漸漸由慈祥轉為瘋狂時,那種母愛變質的瞬間,會讓人不寒而慄,也讓人重新思考,所謂的「家」,究竟應該是避風港,還是恐懼的起點?



28年後:當喪屍只是背景,真正的主角是記憶與失落

當我們習慣了被知名IP餵養得飽飽的電影時代,一部真正能帶來驚喜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稀有。觀眾早已學會在超級英雄電影開場前預測接下來的彩蛋、客串明星,或是舊角色的回歸。這些設計不再是驚喜,而是慣例。電影成了速食文化的一部分,每一口的味道都熟悉到近乎無聊。而《28年後》(28 Years Later)出現在這樣的語境中,無疑是一記突如其來的重拳,它不僅打破了觀眾對類型的預期,也重新定義了「喪屍電影」可以長什麼樣子。

這部片讓導演丹尼‧鮑伊(Danny Boyle)重返他最初以《28天毀滅倒數》(28 Days Later)開創的末日疆土,並再次與原本的編劇艾力克斯‧嘉蘭(Alex Garland)合作。許多影迷或許會以為這是一次懷舊的回歸,但實際上,除了導演與編劇的再聚首,這部電影幾乎把所有既定印象都打碎重來。

開場非常不尋常。一群小孩在蘇格蘭高地看《天線寶寶》,這樣的純真畫面不到幾分鐘就被一群狂暴喪屍打破。你會以為這就是主角的故事起點,但不,這只是敘事的一次錯位。故事真正的核心發生在二十八年後,一座與世隔絕、只在退潮時才與大陸相連的英國北部小島——聖島上。

在這座小島上,我們遇見12歲的男孩 Spike,由 Alfie Williams 飾演。他即將迎來人生第一次的狩獵儀式,這是村裡男孩們在十四或十五歲時的成人禮。他的父親 Jamie(艾倫·泰勒-強森 飾)是一位壯碩的獵人,既是 Spike 的偶像,也是他學習生存之道的導師。母親 Isla(喬迪·科默 飾)則長年臥病在床,被偏頭痛與幻覺折磨。Spike 既早熟又懵懂,在這場人生冒險裡既扮演孩子,也不得不提前扛起大人的責任。

這讓人不禁想到 2007 年威尼斯影展上讓評審讚嘆的《迷霧驚魂》(The Mist),也是一部在怪物背後探討人性與恐懼的作品。片中一名單親父親如何在災難中帶著兒子求生,不僅是災難片的外衣,底下其實是成長與選擇的寓言。而《28年後》同樣如此,只不過它加了一層更奇幻、更神經質的色彩。

鮑伊並未將故事拉回倫敦,也沒有延續前兩部的城市廢墟景觀,而是選擇在這個充滿原始宗教色彩的小島展開敘事。他透過 Spike 與父親進入森林的狩獵旅程,讓觀眾見識到一種新型的病毒生態——胖軟慢爬的喪屍、神經質般狂奔的全裸個體,還有那個如同神話般存在的「Alpha」喪屍:又高又壯、極具智慧,甚至擁有某種領導意識。這些設計無疑把這個世界推向了更詭異、也更迷人的方向。

Spike 與父親遭遇 Alpha 後被迫逃亡,途中他發現了父親的祕密,也對這個曾崇拜的人產生懷疑。於是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帶著母親離開村子,希望能尋找到那位傳說中能治病的醫師 Ian Kelson(由 Ralph Fiennes 飾演)。從這裡開始,影片進入了某種詭異版的《綠野仙蹤》,Spike 與母親踏上旅途,遇見了各種荒誕又悲傷的旅人,包括一位懷孕的焦躁喪屍和一名帶著外界訊息的瑞典士兵。

畫面上,那些森林與草原不再只是恐怖的背景,而帶有童話般的色澤。攝影指導 Anthony Dod Mantle(曾與鮑伊合作《貧民百萬富翁》)讓整個空間染上了一種潮濕又夢幻的氛圍。這種風格轉變或許會讓習慣傳統喪屍片的觀眾錯愕,但它卻提供了一種更深的情感維度。就像文學作品中那些探討死亡與記憶的主題,《28年後》不再只是關於生存,更關乎失去與如何面對失去。

Jodie Comer 的表現尤其令人難忘。她飾演的母親處在清醒與混亂的邊界,時而憂鬱,時而瘋狂,在某些片段中你幾乎分不清這角色到底是人,還是被病毒吞噬的幻象。她那種在崩潰邊緣掙扎的演繹,讓人想起娜塔莉·波曼在《滅絕》(Annihilation)裡的演出——都是對自我與外界變異的細膩捕捉。

至於 Ralph Fiennes 飾演的醫師 Kelson,那個貌似瘋癲的末日醫者,其實是片中最有詩意的角色。他彷彿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而是從某部早期歐洲奇幻片裡走出來的存在。他讓人聯想到《天使愛美麗》中那個被社會遺棄的畫家,帶著瘋狂的溫柔,成為主角旅途上不可或缺的最後一站。

《28年後》的確有它的不完美。導演鮑伊插入了不少英國戰爭紀錄片的舊畫面,卻沒真正回頭深化軍事主題,也對宗教的批判僅點到為止。但這些未完成的意圖,或許正是為下一部《28年後:骸骨神殿》鋪陳的伏筆。即便如此,這部作品依舊靠著濃厚的個人風格與演員的投入,完成了一次難得的、誠摯的冒險。

誠懇,是這部電影最奇怪卻最動人的質地。它不試圖打造一個龐大的宇宙,也不費力讓舊角色「驚喜回歸」。它關注的,是死亡的意義,是記憶的重量,是一個孩子如何承受世界崩塌的責任。當喪屍這個符號已被消費殆盡,《28年後》卻讓它重新恢復了人性與悲憫。

在電影結尾,那句潛台詞彷彿是對觀眾的耳語:「還有多少年,我們才能學會面對失去,不只是逃跑,而是停下來,好好哀悼?」這或許正是丹尼·鮑伊要我們思考的。比起再造一個末日神話,他更在意我們還有沒有能力在這個冰冷世界裡,為那些死去的人,留一盞燈。

Carry-On:當道德困局遇上聖誕驚魂,塔倫艾格頓帶你重返單場景動作片的黃金年代

Netflix 年底推出的原創動作驚悚片《Carry-On》,在一片獎季文藝片的沉重氛圍中,顯得格外清新。它不依賴宏大的世界觀,也不需要過多的角色背景鋪陳,回歸了那種熟悉又直接的「單場景動作片」類型——像是九〇年代好萊塢熱衷拍攝的「Die Hard 式」作品。你還記得《空軍一號》嗎?那部讓哈里遜·福特在總統專機上大展拳腳的經典之作;或者是基努·李維在公車上極限拆彈的《捍衛戰警》?又或是史蒂文·席格守護戰艦的《終極警探》?那是一個故事簡單、動作直接、角色明確的時代,而《Carry-On》正是對那段歲月的一次小小致敬。

影片由塔倫·艾格頓(Taron Egerton)主演,他飾演的伊森·科佩克是一名 TSA 安檢人員,在聖誕前夕這個旅行高峰期,意外被捲入一場恐怖襲擊。故事設定簡單直接,一個耳機、一條簡訊,來自一名陌生人(由傑森·貝特曼飾演)的命令:讓一個背包通過安檢,不做任何檢查。如果照辦,他懷孕的女友將安然無恙;如果抗命,對方將立刻殺了她。這個場景,不禁讓人想起那個古老的道德難題「電車難題」:你願意犧牲一個所愛之人,來換取數百條陌生生命的存續嗎?

這類型的道德困境在動作片中並不多見,往往是心理劇或倫理劇的範疇。而本片編劇 T.J. Fixman 正是巧妙地將這個哲學問題包裝在一部商業片架構下,使《Carry-On》在節奏明快之餘,也多了幾分值得咀嚼的深意。塔倫·艾格頓選擇收斂自己的表演,不再是《金牌特務》中那種搶眼張狂的英雄,而是壓抑而焦慮的一介普通人。這種內斂的演出或許讓部分觀眾難以立刻投入,但從情境上來看,這種選擇反倒更真實、更有代入感——畢竟,哪個普通人在遭遇這種極端選擇時,還能表現得像個動作明星呢?

值得一提的是,傑森·貝特曼這次一改以往在《發展受阻》或《奧札克風雲》中那些內斂中帶點神經質的角色,這次他披上黑色風衣與帽子,整個人陰沉、冷靜、令人不寒而慄。他沒有過多誇張的動作,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停頓都帶著威脅。他的角色就像那種你在飛機上遇見的沉默乘客,什麼都沒說,但你就是感覺哪裡不對——那種不安的情緒,就是他的表演力量。

當然,這樣的動作片不免有些邏輯漏洞,尤其在女探員(由丹妮爾·戴德懷勒飾演)抽絲剝繭地破解案件的過程中,有不少地方乍看之下過於順利。但老實說,我們是不是已經太習慣對電影邏輯「雞蛋裡挑骨頭」?當年布魯斯·威利闖入大樓對抗恐怖分子時,有人真去推敲他是如何在大廈裡輕易找到武器的嗎?觀影樂趣有時就在於那種「明知荒謬,仍心甘情願跟著角色一起衝刺」的過程。丹妮爾·戴德懷勒的角色可謂全片的穩定核心,尤其在那場搭配《Last Christmas》的動作戲中,節奏與情緒堆疊得恰到好處,觀眾一邊笑一邊驚呼,這正是娛樂片該有的魅力。

導演豪梅·科列特-塞拉(Jaume Collet-Serra)過去就擅長這類簡約卻高效的商業片,如《夜行人生》、《空中救援》,都是節奏控制得當、娛樂性強烈的代表。雖然他後來涉足了《叢林奇航》與《黑亞當》這種大成本但反響平平的商業巨作,似乎有些迷失了方向,但《Carry-On》讓人看到他回歸本行的踏實感。片中沒有炫目的視覺特效,也不賣弄所謂「宇宙連結」,只有一條明確的敘事線和幾場設計精巧的對峙場面。在當前這個充斥多元宇宙、角色交叉的大片時代裡,這種純粹的敘事反而像一杯解膩的冰水。

回到生活層面來說,這類「被迫做選擇」的處境未必只存在於電影中。還記得多年前,那位美國航空的地勤員 Steve Wilkins 嗎?他在一場大雪中堅守崗位,因為他知道自己若臨時請假,會導致整個航班延誤,甚至讓幾百名旅客無法回家過節。他的女兒那天正好發燒躺在家中,而他最後選擇留下來工作。後來他說,自己在上班途中就在不停地想:「我是不是個壞爸爸?」這種人性的掙扎,在《Carry-On》中以更加極端的方式被放大,但本質上,它們都是同一種選擇題:家庭與責任,私人與公眾,情感與理智。



《Carry-On》不是什麼影史里程碑,它也不會被寫進影評人的年度十佳。但它完成了自己該完成的任務:在一個疲軟的假期檔期裡,提供了一部節奏明快、概念清晰、情感真摯的娛樂片。如果你懷念那個可以無腦又熱血地投入故事的時代,如果你只是想在假日裡看一部「不會令人失望」的電影,那它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就像某位觀眾在結束後走出戲院所說的那樣:「這片沒啥大道理,但我看得挺過癮。」有時,這就夠了。

F1:布萊德彼特的最後衝刺,銀幕老將的速度與孤獨

布萊德·彼特主演的《F1》是一部油門催到底、充滿銀幕魅力的賽車電影,既是一趟燃燒機械熱血的娛樂之旅,也是一場關於明星老去與新秀崛起的寓言。從一開始,觀眾就能感受到彼特對自我形象的深思。畢竟,近年來他登上媒體頭條,更多是因為與安潔莉娜·裘莉離婚官司的波折與2016年機艙事件的餘波,而非他在銀幕上的表現。在《Wolfs》和《巴比倫》等近期作品中,彼特開始詮釋那些有才華但備受風霜、似乎在與時間拔河的男性角色,而《F1》則將這樣的角色形象推向更深一層。


電影中的彼特飾演Sonny Hayes,一位因年輕時車禍而失去F1車手光環的過氣車手。他被昔日對手、如今經營一支無人問津車隊的Ruben(哈維爾·巴登 飾)找上門來,希望他能拯救APXGP這支即將破產的隊伍。這支車隊有一位年輕有潛力的車手Joshua(由Damson Idris 飾演),卻因自負和缺乏實戰經驗始終無法贏得積分。加上由Kate(Kerry Condon 飾)設計的車輛實在不堪一擊,與Ferrari、McLaren等豪門相比更是天差地遠。Ruben的目標其實不高——只求在剩下的九場比賽中拼下一場勝利,好向投資人證明自己還有價值,阻止陰險的商業鯊魚Peter(Tobias Menzies 飾)將整個車隊吞下。

《F1》的導演是Joseph Kosinski,曾拍攝過大獲好評的《捍衛戰士:獨行俠》。這次他與彼特合作,無疑是想複製Tom Cruise那種老將傳承新星、又不失個人魅力的成功公式。可惜的是,儘管電影節奏緊湊、製作精良,彼特卻未能如Cruise那樣完美地將自己的明星魅力與角色情感融合在一起。電影的冷調與機械感,反倒讓觀眾難以真正沉浸其中。

如果說《Le Mans》富有詩意,《雷霆壯志》探討存在主義,而《賽道狂人》彰顯脆弱陽剛之氣,那麼《F1》更像是《挑戰星期天》——一部關於權力、名聲與現代偶像的噪音電影,但少了前者那樣的靈魂深度。

影片的開場極具張力,Sonny在房車內小憩,夢中閃回著過去一場可怕的車禍,畫面與海浪相互交錯,隱喻他內心尚未癒合的創傷。醒來後,他吃著花生醬果醬三明治、冰水潑臉、做引體向上,然後一頭扎進夜間的Daytona 24小時耐力賽,那場比賽搭配了Led Zeppelin的〈Whole Lotta Love〉,一開場就把觀眾推入引擎怒吼的世界中。只可惜,這種精彩在隨後迅速被壓縮的節奏所消解。

劇情節奏如飛車般狂飆,觀眾還來不及細細體會Sonny的內心轉折,他已經答應加入車隊,參加倫敦試車,又很快在西班牙站比賽中慘敗。這種安排固然令人興奮,卻也讓角色的成長之路過於可預測,情感上的連結變得淺薄。

電影的一大主線,是Sonny與Joshua之間的師徒關係。老練的白人車手與年輕、有才但自我中心的黑人新秀,這樣的搭配在好萊塢並不陌生,甚至令人聯想到Al Pacino與Jamie Foxx在《挑戰星期天》中的對峙。兩人性格截然不同:Sonny是曾因車禍失去一切的天才,現今遊走各地,只為了駕駛的純粹熱愛;Joshua則更在意社群媒體人氣與品牌曝光,彷彿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兩人在一次次碰撞中,建立起一種不平等但帶有火花的微妙關係。

不過這樣的設計也引來不少批評:Joshua的角色被逐漸邊緣化,只為襯托Sonny的品格與精神高度。即使Idris的表現可圈可點,也無法完全掩飾這個角色設定的侷限。觀眾很難不聯想到現實中的影壇生態變遷:在社群媒體主宰明星價值的今天,彼特透過Sonny這個角色,似乎在向觀眾尋求一種對「舊時代明星」的最後認可。

戲中有一段,Sonny試圖勸Joshua忘掉網路雜音、專注於賽道,那場對話彷彿不只是劇中角色的叮嚀,更像是彼特對這個世代的明星文化投下的質疑。這種演繹令人想起Clint Eastwood晚年的角色,那些堅守原則、不願認輸的男人——他們知道自己正慢慢被時代淘汰,卻依然選擇堅持到底。

《F1》的情感張力集中在Sonny一人身上,他幾乎毫無阻力地收服隊友,重整技術團隊,打造一支戰力逐漸成型的車隊。與Kate的感情線極其淡薄,Condon盡力讓這個角色有些層次,但無奈角色本身過於單一。整體來看,這段關係更像是一種象徵性的安排,而非情感主線。

如果你期待的是像《捍衛戰士:獨行俠》那樣完美的薪火傳承,那麼《F1》的結局恐怕會讓你失望。這部片不是在傳遞火炬,而是在展示彼特還不想把火炬交出去。他仍在拼命證明:自己還能跑,還值得觀眾鼓掌。

儘管敘事上的不平衡略顯可惜,《F1》在技術層面的表現可說是無懈可擊。Hans Zimmer的原創配樂層次豐富,與剪接師Stephen Mirrione的節奏緊密相扣,尤其在賽車段落中,與攝影師Claudio Miranda的鏡頭語言完美結合。觀眾能夠身歷其境地感受到引擎的轟鳴、轉彎的張力、輪胎掠過地面的震動。雖然劇情常常不顧現實邏輯(Sonny的比賽策略到底是什麼?),但整體娛樂性十足。

這部156分鐘的電影不會讓人感到冗長,反而像一場風馳電掣的旅程。它或許沒能深入探討F1這項運動的過去與未來,但它完成了另一件事:打造了一場既懷舊又充滿速度感的銀幕體驗。對於賽車迷來說,《F1》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娛樂。而對長年關注彼特的觀眾來說,這或許也是他在銀幕上的一次告白——不是告別,而是:「我還在這條賽道上,還沒準備退場。」


心動殺機:當愛情成為殺戮的開關,情人節也能血濺浪漫

由 Josh Ruben 執導的《Heart Eyes》是一部讓人又笑又驚的驚悚浪漫喜劇,輕鬆地把情人節的粉紅泡泡戳破,再灑上一層鮮紅血色。故事圍繞女主角 Ally(Olivia Holt 飾),一名在高級珠寶品牌任職的廣告創意人。她剛提出一個關於「命運戀人」的廣告企劃——羅密歐與茱麗葉、邦妮與克萊德、傑克與蘿絲——結果因為「心動殺手」連續三年在情人節當天殺害情侶,這份提案被罵得體無完膚。公司於是緊急召來行銷界的當紅炸子雞 Jay(Mason Gooding 飾)前來救火。

Jay 是那種帥氣、有想法又口條極佳的理想型男,一見到鬱鬱寡歡的 Ally 便產生好感,熱烈追求。可惜 Ally 正沉溺在對前任的失落中,尤其對方還在社群媒體上高調曬恩愛,讓她對愛情徹底死心。在她眼中,愛就是一場通往崩潰或毀滅的騙局。但命運很快開了一個黑色幽默的玩笑:就在情人節那天,Jay 和 Ally 在街頭意外撞見她的前任,於是來了一個「擺拍式接吻」,沒想到這一舉動卻讓他們成為「心動殺手」的下一個目標。

電影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它如何聰明地將浪漫喜劇的套路揉進血腥驚悚的情節裡,還能笑得自然不做作。無論你是每年準備鮮花燭光晚餐的浪漫派,還是痛恨這個「商業節日」的冷感者,《Heart Eyes》都有一套說法讓你會心一笑。它用戲謔、帶點嘲諷卻不失溫度的手法,描繪出愛情的荒謬與美麗——同時具備糖分與刀鋒。

Ally 和 Jay 的互動是電影的情感主軸。兩人對愛情的觀念南轅北轍,就像現實生活中我們常見的兩種人:一種像 Ally,經歷過痛苦、對愛情冷感;一種像 Jay,即使傷痕累累,仍願意相信幸福存在。這讓人不禁想起 Emma Stone 曾在受訪時說過的一句話:「你不必一直相信愛情會完美,但你得相信它有可能不壞。」這也像 Jay 對 Ally 傳達的理念。兩人在逃命過程中的一點一滴,從誤會、爭執到曖昧,既緊湊又真實。

電影也不吝描寫其他形式的愛情樣貌。Ally 的閨蜜是一位精明的 sugar baby,把戀愛當投資管理;還有一對「夏季戀人」式情侶,渾渾噩噩卻令人捧腹;警察角色則由 Jordana Brewster 飾演,她飢渴得像一頭在愛情沙漠中狂奔的獵豹,每個角色都在提醒我們,愛情千奇百怪,沒有標準答案,也無所謂「正確模式」。

但別忘了,這仍然是一部恐怖片。作為反派的「心動殺手」設計令人印象深刻——一張泛黃破舊的面具上嵌著兩顆發紅光的心形眼睛,介於手機表情符號與電影《收藏家》之間的詭異結合。他的殺人手法多變又創意十足,不管是家用電器、鋒利刀具還是隨手可得的雜物,他都能用來奪命。這些橋段令人驚呼,也帶有 B 級片那種讓人著迷的瘋狂感,像是看一場把 IKEA 家飾變成殺人工具的驚喜魔術秀。

導演 Josh Ruben 曾以《Scare Me》展現過他對節奏的拿捏,而在《Heart Eyes》中,他進一步證明自己擅長駕馭喜劇與恐怖的融合節奏。他總能精準抓住何時該來一個幽默緩和、何時又該狠狠來一刀。整部片就像是一場高速狂飆的血色旅程,暴力節奏持續向前,時不時穿插讓人噴笑的情節,既不偏離恐怖本質,也不失觀眾期待的娛樂性。

難得的是,雖然劇本滿是對浪漫喜劇的解構與嘲諷,Olivia Holt 與 Mason Gooding 的化學反應依然強烈,觀眾還是會忍不住陷入那種「他們會不會在一起?」的吊胃口裡。即使我們早就知道這種套路,但只要演員演得真誠,橋段自然就有了溫度。

《Heart Eyes》並不打算成為什麼深奧的社會寓言,也沒有野心重塑恐怖片公式。它只是誠實地承認了一件事:我們對愛情的感受是矛盾且複雜的。而情人節這一天,也不總是浪漫滿分,它也可以是充滿驚嚇、憤怒、或者深深孤獨的一天。



也許正是因為它如此坦白,才讓觀眾看完後會心一笑,甚至在片尾的血腥殘骸中,回想起自己那些或可笑、或哀傷、或驚心動魄的戀愛記憶。畢竟,正如電影所說,有時候,我們越是強調「我們沒在一起」,其實心底就越明白——我們真的心動過。

blur: To the End——當青春不再喧囂,搖滾靜靜回頭望

當我們談論搖滾紀錄片時,往往會想像那種從青澀到巔峰、再墜入解散邊緣的線性敘事。但《blur: To the End》並不是這麼回事。它不急著回顧過去的光輝歲月,而是將鏡頭對準現在這群年過半百的男人——他們的身體不再年輕,聲音多了一點沉穩與顫抖,卻仍舊懷抱著對創作的渴望與對彼此的感情。

這部片的導演 Toby L.,曾令人跌破眼鏡地為 Liam Gallagher 拍過紀錄片——對於曾經經歷「Blur vs. Oasis」英搖世紀大戰的觀眾來說,這簡直是當年想都不敢想的和解場面。但也正因如此,他掌握得住這種既溫柔又帶刺的氛圍。他不只是拍幾個中年男人重聚、彈吉他、灌錄音,而是捕捉了時間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並且讓這些痕跡發聲。

紀錄片圍繞著 Blur 為了 2023 年溫布利演唱會以及新專輯《The Ballad of Darren》的準備歷程。那場演出是他們第一次登上溫布利,是一種遲來的封頂儀式,也或許,是一種告別的前奏。這讓人不禁想起 2005 年 U2 重返 Slane Castle 開唱,那場演出之所以動人,正是因為樂團成員與這個地點有著深厚情感。當你回到曾經夢想的舞台,那種感覺不是勝利,而是回家的安定感。而 Blur 回到舞台的模樣,不再張狂,更多的是脆弱與真誠。

紀錄片中最打動人的片段,並不是高潮時的燈光或觀眾的歡呼,而是錄音室裡的沈默與凝望。尤其是 Damon Albarn 和 Graham Coxon 之間的互動。他們年輕時曾劍拔弩張,對彼此的創作風格有著激烈爭執。但如今,這些情緒似乎沉澱成了更深一層的理解。他們不再急於證明自己,而是學會聆聽對方的呼吸節奏,像是兩位老朋友一起翻閱一本泛黃的日記,回想那些未曾說出口的話。

這不禁讓人想到 Paul Simon 與 Art Garfunkel 的重聚。他們之間的裂痕眾所皆知,卻在中央公園的那場演出裡重疊出一種只有老朋友才能擁有的默契與幽微情感。Blur 這次的重聚,也有著相似的味道——不是為了重返排行榜,而是為了彼此,為了在年過半百的當下,確認自己曾經擁有、如今依舊珍視的連結。

當然,片中也不避諱地呈現出過往的摩擦與當下的疲憊。成員們自己也承認,他們如今的身體條件早已無法與從前相比。有個片段,他們在排練時彼此對視,眼神中既有不安,也有無聲的鼓勵。這讓人想到電影導演 Richard Linklater 曾說:「隨著年齡增長,我們對生活的掌控感減少了,但我們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敏感度卻增加了。」這正是《blur: To the End》的核心情感。

Damon Albarn 在 2024 年 Coachella 演出後的一次失落反應,是這部片另一條潛藏的情緒脈絡。他因表演不如預期而憤怒離場,隨後更拋出可能「演出到此為止」的言論。對於一位從 Britpop 黃金年代走來、歷經風風雨雨的音樂人來說,這或許不只是一次情緒失控,而是他內心深處那口井正在乾涸的徵兆。這也讓整部紀錄片帶上一種模糊的告別氣息——不是激烈的終章,而是像老電影裡最後一個眼神,一種不確定的靜默。

而紀錄片裡的一個細節值得一提——導演在片中穿插了來自其他溫布利演出藝人的訪談,他們談論英國當下的社會不平等與政治氣候,讓人重新認識 Blur 在政治文化層面的敏銳。回想 90 年代,Albarn 的社會批判常常被解讀成傲慢或嘲諷。但如今看來,那些聲音反而像是預言者的叮嚀。在當今這個仍飽受撕裂與衝突的年代,Blur 的作品再度發出了回音,也許比當初更加動人。

在影片尾聲,成員之一說出了一句頗具重量的話:「到了五十幾歲,我們的耐性變少了,但謙卑更多了。」這句話不只為他們這段重聚之路下了註解,也像是寫給觀眾的留言。年輕時我們總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老了才懂,有些東西不是靠力量,而是靠懂得放下來交換。

總體來說,《blur: To the End》不是那種滿是煽情與懷舊濾鏡的樂團紀錄片。它拍出了時間的質感,也拍出了友誼的韌性。在某個意義上,它更像一封寫給年輕時代的信——誠實、坦率,甚至有點狼狽,但毫無保留地流露真情。對於曾在青春裡反覆播放《Parklife》或《Coffee & TV》的聽眾來說,這部紀錄片不只是一次視覺與聽覺的回憶旅程,更是一場關於成長與和解的內心對話。而我們這些觀眾,不論是否從 90 年代一路走來,也都在那個擁擠的錄音室裡,看見了自己——曾經熱血,曾經矛盾,如今依然想找到那口井底的自己。

記憶幻影:當人生變成一場舞台劇

《The Actor》是一部難以歸類的作品,它不是那種能夠輕易被說清楚的故事,而更像是一場情緒與記憶交織的夢。在這部由杜克·約翰遜(Duke Johnson)執導的電影中,觀眾跟隨著主角保羅·柯爾(Paul Cole)的腳步,在模糊不清的自我意識與扭曲的現實之間徘徊。而安德烈·霍蘭(André Holland)正是那位能把這樣一個內在情緒極為複雜的角色演繹得深刻而細膩的演員。

約翰遜曾與查理·考夫曼合作過《顛覆人生》(Anomalisa)與《我想結束這一切》(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因此我們不難預見他會將《The Actor》處理成一場意識與潛意識的較量。他選擇改編唐納·韋斯特雷克(Donald Westlake)1960年代所寫、但直到2010年才出版的小說《記憶》(Memory),講述一位失憶演員的故事,但在他手中,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則關於自我認知的詩意寓言。

故事從一場暴力事件開始。保羅在旅途中與一名女子相遇,結果被對方丈夫痛毆。從那一刻起,保羅的記憶出現斷層。他失去了過去,卻因此獲得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自由——他可以重新定義自己是誰。他被困在美國中西部,一無所有,甚至連回家的車票錢都沒有。這讓人不禁想起海明威筆下那些掙扎求生的角色,又或是《畢業生》中那位站在人生交叉口、神情迷惘的本傑明。

保羅在當地皮革廠找到一份工作,試圖拼湊日常生活的節奏。這段極具現實感的描寫,卻始終籠罩在一種不確定的氛圍中。導演刻意模糊現實與表演的界線,甚至讓部分演員(如托比·瓊斯與翠西·烏曼)一人分飾多角,讓觀眾產生似曾相識卻難以分辨的感覺。這種處理手法讓人聯想到大衛·林區的作品,例如《穆荷蘭大道》,那種“這一切好像不是發生在真實世界”的微妙感受悄悄滲入每一幕畫面。

真正讓保羅產生情感共鳴的,是在電影院中遇見的女子,由陳靜(Gemma Chan)飾演。她的眼神中有股穿透現實的力量,彷彿能看透保羅的靈魂。這場相遇讓人聯想起《愛在黎明破曉時》——兩個在時間與空間中迷失的人,短暫地找到了彼此。

電影中段,保羅終於返回紐約,卻面對更複雜的問題:他是否真想知道自己曾是誰?《The Actor》並未走常見的失憶敘事套路,而是進一步探討“人格重建”的哲學命題。有一幕格外引人深思:保羅的朋友們提起他曾講過一個關於街友的笑話,而他如今卻只感受到殘酷與冷漠。這種價值觀的轉變,令人想起心理學中所說的「創傷後成長」——人在經歷重大打擊後,反而能在某些方面變得更好。

這樣的設定也讓人想到一則來自倫敦的紀錄片故事:一位老劇場演員在一次意外中失憶,但當他站上舞台,卻能憑本能背出莎士比亞的台詞,儘管早已記不得自己的名字。這說明,身份感不完全來自記憶,可能與更深層的習慣、情感甚至靈魂有關。

《The Actor》的拍攝地點選在布達佩斯的攝影棚,這讓整部片更有劇場般的氛圍。鏡頭始終籠罩著一層柔光,場景設計也刻意保留一點非現實性,仿佛一場“人生即舞台”的實驗劇場。這讓人不禁聯想到《楚門的世界》,那種由表演構築的現實,既真實又令人懷疑。

安德烈·霍蘭的演出,是本片的最大支撐。他總能以最克制的方式表達出最豐富的情感。片尾他對著鏡子演練不同情緒,試圖找到一個最貼近內心的表情,那一幕像極了演員行業的隱喻——我們在生活中,不也時時在演出?在朋友面前、在愛人面前、在自己面前,我們是否都在扮演一個角色?

雖然影片在敘事節奏上偶有拖沓,某些場景結束得過於倉促,一些主題尚未展開即被略過,但這種不連貫或許正是導演的用意。就像夢境,畫面斷裂、邏輯錯位、情感無解。而這種夢的質地,也正是《The Actor》的靈魂所在。

電影結束後,那股情緒卻仍未散去。它像煙一般,在觀眾的心中盤旋不去。也許我們每個人心裡都藏著一個保羅,渴望在某次命運的撞擊之後,得以重新編寫自己的人生劇本。而《The Actor》帶來的,不只是這一個人的故事,更是一個永恆的追問:如果可以從頭來過,你會選擇成為誰?

這部作品或許不會討好每一位觀眾,但對那些願意進入它如夢般節奏與情緒的人而言,這無疑是一趟真實而私密的旅程。如同羅德·瑟林(Rod Serling)在《陰陽魔界》中一再提出的命題:何為真實?而你,又是誰?

媽媽潔恩:當記憶成為一場追尋

潔恩‧曼斯菲爾德,這個名字在五〇年代的好萊塢幾乎成為極致性感與浮華的代名詞——金髮、嬌喘的嗓音、傲人的曲線,再加上一座以粉紅心形泳池聞名的豪宅,一切都叫人難以忽視。她彷彿是世俗對「金髮女郎」的具象投射,是報章雜誌頭版的寵兒。然而,這些標誌性的外表,卻也如同一道面具,將她的真實面貌深深遮蔽。

當年格勞喬‧馬克思在節目上對潔恩說:「這是一種假象,是你表演的一部分吧?」這句話今天聽來也許帶點質疑,但當時的他並非要揭穿或羞辱她,而是以同樣來自表演圈的角度與她對話。潔恩坦言自己「利用這種形象作為達成目的的手段」,這樣的坦白,在那個年代,幾乎是大逆不道的言論。性感可以被操控,但你不能說出口。而她說了。

《我媽媽潔恩》是潔恩最小的女兒——瑪莉絲卡‧哈吉塔伊——的導演處女作。這部紀錄片並非為了替母親洗白或重塑形象,而是一趟極為私密、帶著傷痛的尋根之旅。哈吉塔伊因在《法網遊龍:特案組》中飾演奧莉薇亞探員而聲名大噪,但私底下,她幾乎對母親毫無記憶。1967年潔恩在車禍中喪生時,年僅三歲的她坐在後座,雖然倖存,卻自此與母親的連結只剩下照片、剪報,以及腦海中一片空白的困惑。

她坦言,這部片對她而言,更像是一場自我療癒的過程。她翻看童年照片,驚覺母親極少有抱著她的影像;她發現母親為兄姊做的育兒日記詳盡而細緻,到了她那一頁卻空白如紙。她的本名是Mariska,卻被母親在節目中稱作Maria——這些細節看似無關緊要,對一個渴望拼湊自我認同的人而言,卻都是致命的空洞。

這讓人想起娜塔莉‧波曼曾在訪談中提及,母親從她未成名前就為她記錄點滴,「我之所以能擁有完整感,是因為有人記得我曾經的樣子。」而哈吉塔伊則是那個沒有人幫她記得的人。她只能自己去尋找、去拼湊母親的模樣,但那些拼圖,大多來自他人——甚至來自八卦雜誌與扭曲的傳聞。

紀錄片中,她與兄弟姊妹們坐下來對話,每個人都記得不一樣的事。這些記憶彷彿瓊‧狄迪安在《奇想之年》中說的:「記憶不是一條線性的歷史,而是一個集合體,時而破碎、錯亂、充滿情緒。」影片中並未試圖美化潔恩,她確實做過一些令人質疑的選擇,例如甘於在好萊塢的浮華與標籤中載浮載沉,選擇一種近乎漫畫式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這樣的選擇,一度令哈吉塔伊無法理解。她坦承,年少時常常對母親那誇張的聲線與暴露的形象感到尷尬與羞愧。「她真的那樣說話嗎?還是只是演出?」她不斷追問。

其實,潔恩並非空有外表的花瓶。她是古典音樂訓練出身的小提琴與鋼琴演奏者,會說五六種語言,這些才能在她成名之後被視為派對把戲,而非真正的實力。這與瑪麗蓮‧夢露的處境何其相似——性感的標籤掩蓋了她對表演的認真與專業。而近代像瑟夏‧羅南這樣的演員,也曾公開表示不想被貼上「神童」標籤,而是希望人們看到她在角色背後的努力與選擇。

哈吉塔伊在片中不只是探尋母親的形象,更追問:為什麼社會總是將性感女性的死亡與她們「應得的報應」畫上等號?潔恩的車禍死亡,媒體極盡渲染,甚至對屍體的描述都毫不避諱。她的死亡像是被當成了某種「活該」的象徵,讓人想起普莉西拉‧普萊斯利近年推出的《普莉西拉》電影所嘗試的——搶回話語權、說出屬於她自己的故事。

潔恩的一生無疑是浮華與矛盾交織的代表。她不是名聲的犧牲者,她擁抱它,甚至操縱它。但這樣的選擇,也為她的孩子們留下了無法抹去的後果。

這部紀錄片動人之處,在於它不是一場娛樂產業的懺悔或反省,也不是試圖重寫歷史的傳記,而是一名女兒對逝去母親低聲的詢問,一位女性對自身記憶與身份的深潛。這種坦誠與脆弱,在明星家庭中極為罕見,因為人們總是對他們賦予過高的期待,認為他們天生就應該「堅強」。但哈吉塔伊選擇的是,沉默多年後,緩緩開口說出:「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導演約翰‧沃特斯曾說:「潔恩是瘋狂魅力的女祭司。」這句話令人不禁思索,如果潔恩今日仍在,她會怎麼看待這部由女兒拍攝的紀錄片?她會願意讓人看見那個不完美、充滿矛盾的自己嗎?


哈吉塔伊沒有答案,她也不強求自己去尋找答案。但她選擇直視、探問、挖掘——即使這過程痛苦,也比讓謎團沉睡一生來得誠實。

《我媽媽潔恩》是一部關於記憶、身份與愛的紀錄片。它不靠煽情取勝,也不追求精雕細琢的敘事結構,而是緩慢、真誠地帶觀眾走進一段幾乎未曾說出口的過去。看完這部片,你會發現,它不只是潔恩‧曼斯菲爾德的故事,更是屬於所有在記憶空缺中成長的孩子——那些在沉默之後,努力找回愛與自我的人。

影壇老靈魂的溫柔歇腳處:馬爾科維奇與莊園的午後時光

《布雷克先生,為您效勞!》這部電影,其實是那種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週日下午,一家人一起去看場不太激烈的電影的作品。畫面美、節奏緩、演員強,講的都是人生後段的細微情感,讓人即使沒被劇情吸引,也可以沉浸在風景和建築中當場做場白日夢。這樣的電影,你會想起帶媽媽去電影院的時光,也許她會小聲對你說:「這房子好美啊,要是能住幾天多好。」



這部片的主角是約翰・馬爾科維奇飾演的安德魯・布雷克,一位脾氣古怪的英國鰥夫,為了追憶亡妻,回到了當年他們一起旅行過的法國布列塔尼。那是一座古老的莊園,他誤以為那裡已經改成了民宿,其實還沒。莊園主人是娜塔莉,一位正考慮把莊園改造成經營場所的法國寡婦,由法國影壇的傳奇女星芬妮・亞當飾演。娜塔莉雇用了一位精明幹練的女廚師奧黛麗,當布雷克到達時,奧黛麗誤以為他是來應徵管家的,於是安排他住進最小的房間。布雷克則一臉狐疑地覺得這間房差強人意,整座民宿可能也不怎麼樣。這樣的錯誤就此展開了他與莊園的奇妙緣分。

這種劇情如果放在現實中可能會讓人忍不住吐槽:兩個人都會說流利的法語,怎麼會連這種誤會都沒搞清楚?但電影嘛,有時候就是要有點誇張,才能讓觀眾心甘情願地看馬爾科維奇穿著筆挺的管家制服,在莊園裡手忙腳亂又儒雅地打轉。

電影的節奏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鬆散。支持角色們的背景揭露雖然處理得細膩,但未必都能打動人心。不少笑點來自布雷克總是違背別人的囑咐,結果卻出乎意料地把事情搞定了。這一點,讓人想到那種老派的英式幽默,彷彿看到《唐頓莊園》中某個老管家冒著風險做錯事,最後卻意外地救場成功。

真正讓這部片從平凡中浮現出溫度的,是布雷克這個角色在失去配偶後的那種空洞與不確定。他不像許多電影裡那種立刻重拾愛情、重新振作的主角。他只是剛好沒有別的事可做,就順水推舟留下來當了「偽」管家。電影很聰明地沒有讓他與娜塔莉墜入情網,而是讓他們兩個在人生的傍晚時分,互相分享著成熟的理解與沉靜的陪伴。有時候,能和另一個人靜靜坐著喝一杯咖啡,不需要言語,就是一種慰藉。

這讓人不禁聯想到比爾・奈伊演的《關於時間》。那部片裡,父子倆在時間旅行之外,真正分享的,是每天簡單生活的珍貴。而在《布雷克先生》中,布雷克與娜塔莉、與莊園裡的眾人,尤其是那位原本拿著獵槍指著他、後來卻變成好朋友的鄰居菲利普・馬尼耶之間的互動,也是如此。他們都是經歷過人生滄桑的人,在彼此的生活裡找到了可以暫時歇腳的地方。

馬爾科維奇依舊有著他那標誌性的詭異與深度,他的布雷克不是那種典型的溫情角色,而是充滿了小脾氣、小自尊,還有不經意流露出的柔軟。他讓人想起保羅・吉亞瑪提在《酒佬日記》裡的演出,都是那種外表有些難親近、但內裡藏著脆弱和溫柔的中年男性。至於芬妮・亞當,她的娜塔莉優雅、有氣場,但同時帶著一絲不安與真誠,讓人感覺她不是那種遙不可及的貴婦,而是你某個朋友的媽媽,有點倔強卻也願意接納改變。

雖然這部片不算精采絕倫,劇情設計上也有些勉強與老套,但它作為一種視覺的旅行,是成功的。電影拍攝於倫敦與布列塔尼,片中的莊園實為建於15世紀、19世紀改建的布瓦-科尼耶城堡。攝影師Stéphane Le Parc用鏡頭愛撫著老樹、碎石路與光影灑落的木地板,畫面讓人想起《一級玩家》裡的那句話:「現實太糟,我才活在虛擬世界裡。」這部片就是這樣一種避風港式的虛擬旅行。



也許你不會記得劇情的每一個細節,但你會記得那扇朝南的窗,那盞老掉漆的吊燈,那個廚房裡熱氣蒸騰、有人翻炒著蔬菜的畫面。如果說電影的任務之一,是給觀眾一個想逃離現實時可以暫時停靠的地方,那麼《布雷克先生,為您效勞!》就像一座溫柔的小站,哪怕只是短暫地待上一會兒,也夠了。

珍・奧斯汀毀了我的人生:寫給老派浪漫主義者的一封情書

《珍・奧斯汀毀了我的人生》是一部獻給靜默浪漫主義者的法式溫柔情書。這部由新銳導演蘿拉・皮亞尼(Laura Piani)執導的處女作,將筆觸放在一位書癡女子的內心世界與情感掙扎上,細膩描繪了一場既關於愛情也關於創作的雙重探索。它不是那種笑點頻出、節奏明快的浪漫喜劇,而是一部慢火燉煮的作品,適合那些願意細細品味情感層次的觀眾。



故事的主角是阿嘉特・羅賓森(Camille Rutherford 飾),一位內向而富有才華的書店女店員,她的日常生活簡單卻不乏溫馨:與閨蜜菲利克斯(Pablo Pauly)共事,與妹妹以及年幼的外甥同住,生活看似平靜,實則藏著一段沉重的過去——那場奪走雙親的車禍仍時時影響著她。她把對父親的思念轉化為對文學的執著,而珍・奧斯汀的小說成了她精神的避風港,也是一種情感的寄託。

阿嘉特的性格是那種讓人想起年輕時的《傲慢與偏見》書迷:古典、浪漫、有點固執。她堅持不用交友軟體,甚至笑稱自己「不玩 Uber 式性愛」,已經兩年沒有與人親密接觸。她的愛情活在筆下小說中,不願向任何人坦露。直到她被一項珍・奧斯汀文學駐村計畫錄取,生活終於有了變化的契機。

駐村讓她遇見奧利佛(Charlie Anson 飾),一位年輕但帶刺的文學教授,也是珍・奧斯汀的後代之一。與阿嘉特不同,奧利佛對奧斯汀的作品不以為然,對這位「女性主義先驅」的價值提出質疑。這樣的對比自然激起火花,但皮亞尼的處理方式很細緻——她不讓愛情戲份蓋過主角的創作掙扎,而是將兩者並置成為一場平行旅程:一邊是對愛情的覺醒,一邊是對藝術自我的確認。

如果你喜歡《BJ 單身日記》的成長弧線,或曾為《她其實沒那麼喜歡你》裡角色的掙扎動容,那你會發現阿嘉特身上也有那樣的真實。她偷看其他作家寫作、試圖揣摩他們靈感來源的樣子,就像是初出茅廬的小說家坐在咖啡館角落,窺探著陌生人談話,只為尋找靈感的片段。她的觀察與模仿,其實是創作初期最本能也最誠懇的舉動。

這部電影的另一層張力來自於她與菲利克斯之間那場曖昧的吻。出發前,她一時情難自抑親了他,卻在駐村期間又對奧利佛產生興趣,這讓她陷入一場內心拉鋸戰。菲利克斯風流、溫暖,卻又像是熟悉到讓人無法產生激情的老朋友;奧利佛則神秘、冷峻,像一扇難以打開的門。這樣的三角關係,其實早已出現在無數愛情電影中,但皮亞尼的處理手法顯得更內斂、更真誠。

電影最打動人的地方,不在於劇情的驚奇,而是主角那些細微的情感轉變。某個瞬間,她在小屋裡一邊寫作一邊聽著老式黑膠唱片,窗外飄著細雨,像極了伍迪・艾倫電影中的場景。或者她與奧利佛爭論奧斯汀價值的橋段,也彷彿重現了過去我們在劍橋或牛津電影中看到的英倫文學對話,那種兼具理性與情感的交鋒,會讓熱愛書本的觀眾會心一笑。

電影中阿嘉特說:「文學是情感與思想混亂時唯一的解藥。」這句話來自她已逝的父親,也像是對觀眾的一種告白。她對奧斯汀的堅持,其實是一種對世界秩序的渴望。她不願放棄那些被時代稱為「過時」的浪漫,因為她相信那正是讓人類保持柔軟的核心。這讓人想起已故英國小說家艾莉諾・費頓(Eleanor Featon),她一生未婚,卻始終堅持在信中與筆友討論愛情小說,晚年甚至在養老院開設奧斯汀讀書會。就像阿嘉特一樣,她把愛的重量寄託於文字之中,讓人性得以保存。

雖然這部片在編排上稍嫌簡單,對於駐村其他作家的描寫略顯薄弱,可能會讓人覺得少了一些群像故事的層次,但整體節奏卻因此保持輕盈。而當菲利克斯因一則誤發的語音訊息來到駐村,電影重心再次回到他與阿嘉特之間,觀眾也被牽引進最後的選擇:該追尋心中的浪漫幻想,還是相信那位一直默默陪在身邊的知己?

《珍・奧斯汀毀了我的人生》不是一部熱鬧的愛情電影,也不依賴戲劇性的轉折來吸引觀眾。它是一部安靜地、慢慢打開的作品,就像一本翻到一半的舊小說,書頁邊角有些磨損,但文字依舊動人。對於那些曾經在深夜讀完《理性與感性》後對人生感到迷惘的人來說,這部片像是一封遲來的情書,提醒我們即便在速食愛情的時代,依然可以用心選擇,細細品味,並堅持相信愛是值得等待的。

對某些觀眾來說,這部片也許太過靜態,或太過懷舊,但正因為如此,它才顯得珍貴。當阿嘉特在片尾說出:「我們不是在尋找完美的愛情,而是在尋找一種值得為之妥協的現實。」那一刻,觀眾不禁會想起自己青春期時偷偷寫下的日記,裡面那些天真的夢想與自言自語,也許都值得再被翻出來看看。

熱牛奶:夢境與現實交錯的情感牢籠

電影《熱牛奶》是一部看似細水長流,實則波濤暗湧的作品。它沒有明確的起承轉合,情節並非典型的揭密—釋放—療癒模式,而更像是一場夢境,一段由潛意識組織的長鏡頭。這部由黛博拉・李維(Deborah Levy)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像極了我們某些無法言說的經歷——一種游移於愛與壓迫之間的情感糾纏,一種我們日常也許經歷,卻說不出口的心理狀態。

故事主角蘇菲亞(由《性教育》中的艾瑪・麥姬 Emma Mackey 飾演)是一位人類學博士候選人,兼職咖啡師,同時也是母親蘿絲(費歐娜・蕭 Fiona Shaw 飾)的全天候看護。她們為了尋求一種神秘病症的新療法,來到西班牙海岸的療養診所。這段旅程表面上是治療之行,但實則開啟了一段關於控制、自由與自我認識的探索。

影片不急於揭示角色的動機,而是讓我們潛入他們內在的矛盾。這些角色就像薛丁格的貓,活在多重真相中。蘿絲既是病人,也是操縱者;她一方面充滿活力地說「我很樂觀」,轉眼又蜷曲在床上低聲問:「如果沒效怎麼辦?」她的病,或許更像是一種情感操控的工具。當她冷冷地說出「妳並未因為我的病而受影響」時,那種否認與自我中心的殘酷,令人不寒而慄。費歐娜・蕭將這種心理狀態處理得極為自然,她可以在同一場戲裡從自信轉向崩潰,再轉為冷漠與遺忘,而觀眾絲毫不覺得做作。

蘇菲亞的生活被母親擠壓得幾乎沒有空間,她必須隨時供水、照顧用藥,活得像個影子。但電影裡出現了幾個微妙的反叛時刻——她明知母親不讓她在衣服旁抽菸,偏偏把煙霧吹向那件掛在繩上的洋裝。這種微小但決然的行為,就像年輕時的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面對家庭與寫作夢想的拉扯時,也曾寫信給姊姊說:「我現在連和母親說『不』都還不敢,但我已學會在心裡推開她。」

而另一個轉捩點,是她與一位名叫英格麗(由《寂靜山丘》的薇姬・克雷普斯 Vicky Krieps 飾)的德國女子邂逅。這段關係既曖昧又強烈。蘇菲亞第一次看到英格麗,是她騎馬奔馳在海灘上,那種自由、野性與神秘結合的形象,像極了蘇菲亞內心壓抑多年卻始終渴望的樣子。兩人之間的親密互動,並不需要過多台詞,一個為水母螫傷敷藥的動作,都足以讓蘇菲亞眼神顫抖、呼吸急促。這些壓抑多年的感官與情感,終於在這片陌生海岸線上,被某種力量釋放。

電影的對話往往短促、含糊,像是夢裡聽到卻無法確定的聲音。很多時候,它更依靠影像與氛圍來傳達訊息。比如那些插入的人類學影像素材,彷彿在提醒觀眾:蘇菲亞正在觀察自己與他人,就像她平時在學術上觀察他人一樣。這種鏡像式的結構設計,令人聯想到喬安娜・霍格(Joanna Hogg)的作品,她擅長用看似散漫的節奏,把觀眾拉進角色內心最幽微的角落。

電影中的診所負責人戈梅茲(Vincent Perez 飾)是一個曖昧不明的存在。他既可能是療癒者,也可能是騙子。他提出的問題似乎可以洞察人心,也可能只是在情緒勒索。他讓人想起早年西格蒙・佛洛伊德面對病患時的模樣——是心理醫生,還是神祕的催眠師?這樣的角色設定本身就是電影想傳達的「模糊性」的一部分。

而海洋這個意象在片中也扮演重要角色,它象徵自由,同時也潛藏危險。電影裡曾出現一幅刺繡作品,乍看寫著「beloved」(親愛的),但仔細一看,卻可能是「beheaded」(斷頭)。這樣的雙關語也出現在角色台詞中,比如一開場的詩句:「下地獄再回來,是件奇妙的事。」它強調痛苦與蛻變之間並非對立,而是互為條件。

影片結尾的場景勢必會引起不少討論。那一幕到底是真實發生,還是只存在於蘇菲亞的內心?她究竟得到了自由,還是再次陷入新的迷失?導演選擇不給明確答案,反而讓觀眾自行去填補那段空白。

這讓人想起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曾在接受《衛報》訪問時說過:「有些電影不應該給你答案,它們只是陪你一起問問題。」《熱牛奶》正是這樣的作品,它並不想讓你舒服,它想讓你意識到,那些看似簡單的母女、戀人、醫病關係,背後藏著多麼複雜的心理機制。

總體而言,《熱牛奶》不是一部容易親近的電影,但它的迷離、詩意與深度,讓人在觀影後久久不能自已。這就像是夜深時分獨自散步在海灘上,腳下是沙,眼前是浪,而你知道真正的風暴,其實早已在心裡醞釀。

法式莊園裡的老派優雅:Mr. Blake At Your Service! 的午後時光

當你坐在沙發上,準備泡一壺茶,想找一部能讓人放鬆又不用太費神的電影,《Mr. Blake At Your Service!》就是那種適合長輩與成熟女兒一同觀賞的小品。這部來自亞馬遜 Prime 的一百分鐘影片,就像一封寄給過往歲月的溫柔明信片,不急不躁,不煽情也不張揚,反而以一種舒緩的節奏帶觀眾漫遊法國布列塔尼的古老莊園,與劇中人物一同靜靜咀嚼失落、懷舊與人生的轉彎處。

故事圍繞著安德魯・布雷克(John Malkovich 飾)這位英國老年鰥夫展開。失去摯愛的妻子、退休、離開倫敦,人生的坐標彷彿頓時失去了方向。他決定前往當年與妻子在大學時期曾旅居的法國莊園——一個記憶中充滿陽光與年輕笑語的地方。只是這一趟原本滿懷懷舊情懷的旅程,在抵達後竟發生了一場誤會——他以為這裡已是一間民宿,而女管家則誤認他是來應徵管家的求職者。這類劇情設定很典型,甚至略顯老套,但也正是這樣的「錯位喜劇」開啟了全片那種半夢半醒的氣氛。

布雷克就這樣誤打誤撞地開始了他的「管家生活」,並漸漸與莊園中的人產生了聯繫。他的法語流利得讓人驚訝,也讓人納悶他怎麼始終沒能解釋清楚這場誤會。其實答案並不重要——電影只是想讓觀眾看到 John Malkovich 穿上筆挺管家制服的模樣罷了。這就像某種老派的英式幽默,讓角色順勢滑進一段既荒誕又帶點哀愁的情節中。

這部電影節奏緩慢,不急著推進劇情,更像是一場邀請觀眾於布列塔尼田園間散步的旅程。畫面中每一棵樹、每一道灑落石板路上的陽光,都被攝影師 Stéphane Le Parc 以極大的耐性捕捉下來。那種鏡頭語言讓人聯想到早年的《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或《新天堂樂園》,即便劇情不那麼扣人心弦,光是那份「在地旅行」的氛圍,就值得你繼續看下去。

片中許多戲其實都靠 John Malkovich 那張時而陰鬱、時而精明的臉來撐場。他不算討喜,但卻迷人。你會覺得,他不是在演戲,他就是布雷克。這種「角色即演員」的自然感,是許多老派演員獨有的本事。像是九〇年代的 Bill Nighy 或早期的 Anthony Hopkins,他們也總能把那些沉靜、受過傷卻仍帶幽默的中老年角色演得令人信服。若你也曾看過這些演員在 BBC 的劇集中施展魅力,那麼對 Malkovich 的詮釋自然會會心一笑。

而另一位重量級演員 Fanny Ardant 飾演的娜塔莉,則展現出優雅而帶著哀傷的氣質。她飾演的莊園女主人面對財務困境、孤單與未來的不確定,卻始終維持著一種幾乎古典的尊嚴。她與布雷克的對手戲,有如兩位退休演奏家在午後茶時間即興演奏,節奏忽快忽慢,卻異常和諧動人。

電影中最出人意料的角色,是 Philippe Bas 飾演的鄰居兼雜工 Philippe Magnier。初登場時他拿著獵槍指著布雷克,彷彿是個危險人物。但隨著劇情推進,他逐漸展現出溫柔與傻氣,甚至開始追求女管家 Odile,帶出一段充滿喜感的愛情插曲。這條支線不僅增添了笑料,也為電影補足了情感厚度。事實上,他與布雷克間萌芽的友誼,才是本片最溫柔的主線。

看這部片讓我想起多年前帶母親看過的《戀戀百年屋》或《摘星奇緣》。那類型的電影也許不刺激、不張揚,卻總能觸碰到長輩心中那處柔軟的角落。她看著螢幕上那些同齡角色笑中帶淚,而我則從旁靜靜感受到一種跨世代的理解與安慰。這類電影也許不會成為影史經典,但它像老茶一樣,越品越有味道。



整體而言,《Mr. Blake At Your Service!》不是一部劃時代的電影,它也不打算感動你至深。它只是靜靜講述一位年邁男子在迷失中重新找回生活重心的故事。片中的情節有時略顯鬆散,人物的心理轉折也不總是自然,但它用影像、表演與氣氛構築出一種溫柔的現實感。當我們越來越習慣於節奏快、情緒強烈的影像敘事時,這樣一部「看完之後只記得風景」的電影,反而讓人覺得難得。

或許多年後你已忘記布雷克與娜塔莉最後是否走在一起,也記不起誰愛上了誰,但你可能仍會記得那座名為 Château du Bois-Cornillé 的城堡——它的屋簷、落葉與晨霧,還有一位孤單卻不失幽默的老紳士,在那裡重新學會與他人相處的方式。

這,不就是某種形式的療癒嗎?

Ponyboi:在新澤西的夜色中尋找一絲被看見的可能

電影《Ponyboi》由艾斯特班・阿蘭戈執導,瑞佛・加洛編劇並親自主演,乍看之下是一部標準的犯罪片,主角捲入地下世界,逃亡與情慾交織。然而實際上,它承載的遠比劇情更多。這是一部情感飽滿、氛圍憂鬱、時而浪漫的作品。它像是一封情書,寫給那些在性別、身份與出生地上曾經被邊緣化的人們。

故事的主角 Ponyboi,是一名生活在新澤西的雙性性工作者。他的日常在卡車停車站、碼頭間穿梭,也在一間由毒販皮條客維尼經營的洗衣店後房「接客」。這位皮條客由狄倫・歐布萊恩飾演,而他的女友 Angel 則由維多莉亞・佩德雷提出演。Angel 與 Ponyboi 是好友,卻不知道男友同時也與 Ponyboi 發生關係。維尼手下有幾位女子,表面看似和諧,直到一連串危機接連發生,當黑幫分子現身、其中一人還穿著如老派小說中角色的黑白皮鞋時,Ponyboi 被迫逃亡。

就敘事來說,《Ponyboi》的情節並不難猜,大多數發展觀眾都能提前預測。但它真正動人之處,不在於劇情,而在於氛圍與角色的內在狀態。影片中的新澤西充滿了霓虹、濕氣與夜色浪漫,攝影指導 Ed Wu 並未將其拍成寫實風格,而是選擇懷舊黑色電影的浪漫調性,彩光模糊地灑進窗戶,氤氳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真正讓人著迷的,是 Ponyboi 與一名叫布魯斯的男子之間的交流。布魯斯由穆瑞・巴特利特飾演,開著福特野馬、戴著牛仔帽的他出現在洗衣店,與 Ponyboi 展開對話。兩人的交流自然不造作,像是真人在聊天:

「我是布魯斯。」
「哦,像布魯斯・史普林斯汀。」
「你是他的粉絲嗎?」
「每個澤西女孩都是。」
「最喜歡哪首歌?」
「好難選,大概是《I'm on Fire》,你知道那首嗎?」

這段對話彷彿為兩個孤獨靈魂創造出一個小小的庇護所。他們在骯髒的洗衣店裡合唱那首歌,那一刻,混亂與肮髒都不重要了。布魯斯雖然短暫離場,後來卻在一家典型的新澤西餐廳裡重現,兩人彷彿是全場唯一的顧客,窗外光亮閃爍,整家餐廳彷彿漂浮在宇宙中,背景音樂則是懷舊的50年代 doo-wop 情歌。這樣的場景令人想起《卡蘿》裡,凱特・布蘭琪與魯妮・瑪拉那段無聲勝有聲的餐桌對望。

值得一提的是,《Ponyboi》改編自加洛在2019年拍攝的同名短片。那個短片沒有幫派、沒有槍火,講的是一個更貼近生活的故事:Ponyboi 懷著模糊的夢想,想逃離此地,看看世界,遇見愛。而布魯斯,是一種幻想的具象:牛仔帽下自然陽剛、不帶威脅的男子,真正接納 Ponyboi。這樣的幻想其實真實存在,就如一位住在伊利諾州的跨性別青年曾說,他夢想在某個夜裡、在一間加油站,遇見一位來自內布拉斯加的卡車司機,兩人只因一句「你還好嗎?」便彼此理解——不是因性別、不是因背景,而是因為某種當下的共振。

Ponyboi 這個角色之所以動人,與瑞佛・加洛本人的身份密不可分。他是一位公開出櫃的雙性人,電影首映時曾說,創作這部片是為了表達「作為一位雙性人、拉丁裔、來自新澤西的人,我在生命中感受到的局外人身份」。有趣的是,這樣的個人經歷竟然能激起普遍共鳴。這讓人想起英國小說家湯瑪斯・哈代曾說:「某種程度的地方性,是個體性的精髓所在。」

《Ponyboi》在地域感的營造上做得極其細膩。在當代影像大量「全球化」的情況下,許多城市成了彼此的替身,觀眾看不到真實的土地感。但這部作品不同,它紮根新澤西,那裡的街道、濕氣、夜色、燈光,都真實得讓人一眼認出。筆者曾在新澤西生活多年,從貝永到聯合市,再到威霍肯,片中那種略帶油膩卻又浪漫的街頭感,熟悉極了。

但《Ponyboi》也有其掙扎之處。為了讓故事更「豐富」,創作者似乎不得不加入黑幫與動作情節。這些設計往往讓人分心,削弱了原本與角色的連結。就像好萊塢總以為觀眾無法單純地欣賞一個陌生人物的日常,只好「加料」強化戲劇性,反而失去了原初的誠意。

事實上,觀眾願意看,只要角色夠真實。就像芭芭拉・史翠珊、娜塔莎・雷昂、安娜貝拉・西奧拉這些演員,她們從未抹除自己的出身與口音,反而讓觀眾更相信角色的存在。瑞佛・加洛也是如此。他的存在,就是一種不妥協的真實。



總結而言,《Ponyboi》或許不是一部完美的電影,但它是真誠的、必要的。它讓觀眾看見一種從未被好好描繪過的存在狀態,也讓人再次相信:故事的力量,常常就藏在那些最寂靜、最私人、最誠懇的瞬間裡。在這個匆忙的世界中,那些片刻的理解與連結,也許就是我們最需要的。